(Bar 在這裏,不是酒吧,而是美國的律師考試。)

今天去超級市場買菜,要走時,遇到哈利先生。我曾經教過他的女兒莎莉,我想莎莉也大學畢業了吧。我問他莎莉好嗎。他很興奮地告訴我,莎莉才剛通過Bar,而且現在已經在紐約一家有名的律師事務所工作。他高興地笑了起來,「你知道她年薪多少?」我搖搖頭,他說了一個天文數字。我恭喜他,也請他一定要跟莎莉說我問她好。然後,我看到他的眼中,有那麼一絲僥倖。我知道他為什麼覺得僥倖。我跟他道別後,走回車子。我坐在車座,發現自己在生悶氣,為他眼中的僥倖,而生氣;不,不只生氣,是憤怒。

莎莉,我印象中一直是個很乖的小孩,倒是爸爸不乖,一堆意見。彈這個不好,太簡單;彈那首曲子,又太難,都是他的話。哈利先生是我們這裏的律師,他當學生的時候,有學過鋼琴,所以很多意見。以前每次接到他的電話,肚子都先痛起來。但,我很喜歡莎莉,她很甜,而且,又很有天賦。她音樂比賽常得獎。

一次為了比賽要彈的曲子,哈利先生打了很多次電話來和我討論。我很想跟他說,你自己去彈吧!你可以彈得比莎莉好,我才不信。有一次在教完一天的課,要吃晚飯,電話就響了。「哈囉?」「嗨,獅子老師,是我。哈利先生。」噢,not again。「是的,哈利先生,我可以幫你什麼?」「哦,是這樣的。我今天帶莎莉去看眼科醫生。醫生說莎莉的視力減退很多。然後他問了我一句話。你猜他問我什麼?」我沒好氣地說﹕「他問什麼?」「他問我莎莉是不是在學琴。我說是的。他意義深遠地告訴我﹕『記住!鋼琴是play的,不要太認真。』」(在英文裏,彈鋼琴是play piano,而play又有玩耍的意思。)我聽了,聽筒差點要掉下來!哈利先生清清喉嚨說﹕「所以,我要告訴你,我們不學琴了。為了她的視力,而且,莎莉以後是要考Bar當律師的。」

我很久以後,都無法忘記這一段對話給我的憤怒與震憾。

那要「看」 什麼,才值得她的視力呢?他女兒的眼睛,是要用來讀Bar的,不是讀這種玩票性質的鋼琴音樂。她的視力要損壞的話,也是要花在看“有用”的東西上,而不是樂譜。不不不,絕對不能是樂譜。樂譜,是不值得他們讀的。樂譜,是像我們這種losers,沒有賺天文數字的人在讀的。

讀譜,對我而言,卻如魔術般地神奇。一本譜,躺在那,夾在一堆書中。靜靜地,看不出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但,當你把一本譜打開,好像有一個魔術,你要知道怎麼去開啟。你坐在鋼琴前面,把手指按照作曲家寫的音符,在鋼琴上彈了起來。你是一個媒介,介於作曲家和觀眾之間。沒有了你,那本譜是死的。有了你,有了鋼琴,音樂就活了起來。世界就活了起來,有了樂聲,有了愛,有了悲哀。有了你,「給愛莉絲」「月光」「悲愴奏鳴曲」「褐髮女孩」「水之嬉戲」「圓舞曲」「馬祖卡」「敘事曲」…… 活了過來,音樂不只是音樂;音樂成了生命,成了世界。

我記得我讀大學時,第一次發現看東西有些模糊。爸爸二話不說,就帶了我去配眼鏡。我的眼睛醫生,也沒有發表什麼狗屎理論。

哈利先生眼中的僥倖,是慶幸莎莉沒有讀音樂。

想著想著,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是羅伯.舒曼先生。「不要生氣,獅子老師。莎莉若是音樂的逃兵,那我就是法律的逃兵。」「對,你是先讀法律,後來才學琴。你學琴的時候,已經很大了,二十歲?是不?」「嗯,我其實多多少少有學一點。後來,真的對法律沒有興趣,讀了兩年後,我終於棄法,而專修鋼琴和作曲。」「是的,我有讀到你愛上你鋼琴老師的女兒克拉拉,你為了她寫了好多有名的曲子。後來你們不顧鋼琴老師的反對,私奔了。還被他告上法庭,事情鬧得好大,大到我們讀鋼琴史都有讀到。」舒曼笑了笑,有些滄桑地說﹕「為了克拉拉,要是我再活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

啊,而鋼琴老師反對克拉拉嫁給舒曼,也是因為,音樂、鋼琴,只是玩票,不能養家。後來,克拉拉到處演奏舒曼的作品,舒曼相得益彰,慢慢地,舒曼的名聲在歐洲,在音樂史上成名。

To be or not to be, to play piano or not to play, that is the question. But to me, that is not the question, but the answer! 或許,對哈利先生,對別人而言,彈不彈琴,學不學音樂是一個問句;但對我而言,是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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