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老師的山居筆記

很多年前，妹妹給了我一本書，她讀完就給我。小小的口袋書型，手掌般大。書名是﹕《林布蘭傳》(The Life and Times of Rembrandt Van Rijn)。自華書店出版的，房龍(Hendrik Williem Van Loon)著。一翻開前言就馬上把你帶回十七世紀。房龍醫生的曾曾曾孫，在荷蘭祖傳老家發現了這一本房龍醫生寫的日記，他一讀不得了，就把它翻譯成英文，在一九三零年在荷蘭和紐約出版發行。

房龍醫生有一個至好的朋友，他因病去世，醫生非常傷心，不知道如何是好。醫生的心理醫生好友便建議他把和好友的過去寫下來，當一個紀念，也可以當心理療傷。房龍醫生便接受了這個建議，開始寫日記。結果一寫，欲罷不能。他的好友就是荷蘭國寶---林布蘭。

書一開始，房龍醫生被傳送去看一位病重的女主人，那是個下雨天。來請他去看病的是女佣，口氣很不好。她帶他到阿姆斯特丹很富有的一條街上，一棟很豪華的屋子。男主人很高壯，但卻是出人意外的溫柔。他看看女主人，測脈搏，覺得病情不妙，他說他會再回來看她。男主人送他出門，走過客廳，到處都是畫、油畫、素描、雕像，像一個寶山。那男主人就是林布蘭。

由房龍醫生去了解我們受饑寒的藝術家，似乎把我們的距離拉得更近。而我也發現醫生本身的故事，反而比林布蘭要來得精彩。他所描寫的一六五零年，是那麼的遙遠，但卻是那麼生動豐富。他帶我們去市區買菜，看菜販賣菜之餘，把錢省下來去投資最新的國寶---鬱金香。他一個朋友，嗜吃洋蔥，去買洋蔥，菜販不在，他便留了錢，把菜台上的洋蔥帶回家。一回家炒來吃，覺得味道不是很好, 覺得不過癮時，菜販在家門口丟石頭，原來他把菜販的家產吃了！那是值一棟房子的鬱金香球莖。

林布蘭很窮，其實是怪他不精理財。他年輕時還過得不錯，不過他一有錢就拿去買古董、買名畫。後來就越來越窮了。他錢花完了，沒有錢了，再接工作。當他接了一筆很大的肖像畫，他帶房龍醫生去看。醫生是如此描述那幅畫﹕「......好像看到了完美的落日般，感動地說不出話來，而變得完全痴呆。」我讀了都起了雞皮疙瘩！那不是“夜巡圖”嗎？你可以想像你是全世界第一個看到這幅曠世奇作的人嗎？

而人們是愚蠢的，夜巡圖生動地描寫了夜巡隊在夜間要去出巡的聲勢，之浩大之熱鬧。他巧妙地畫隊伍的巡警，不一樣的英姿、不一樣的角度。結果巡警隊看了大為不滿。說他們繳一樣的錢，為何他們有的只有被畫到側面？大家紛紛要退錢。這就算了。後來等到他們把畫掛上牆了，才發現畫大過牆。怎麼辦？簡單，把畫的兩端剪掉就好了，就符合牆的尺寸了。愚昧的人們啊！

林布蘭的第一任妻子身體太弱了，不久就過世了。她留下了一道遺囑，她的錢（其實沒有多少）全數給林布蘭，在一個條件下。什麼條件呢？他不得再婚！結果他讓他的新看護懷孕了，要娶她也不是，不娶她也不是。後來，鬧到市政府。他名譽毀了。而不善管理金錢的結果，到最後，政府抄家。他們從他家搬出一件件古董、名畫、及他的畫。

但是這些都影響不了他。他聳聳肩，到畫室拾起畫筆，又開始畫。畫聖經上的故事，一張又一張的畫。繪畫對他而言，是入口，可以糊口；也是出口，讓他逃避現實。

而房龍醫生一直在林布蘭身邊保護他，幫助他。他無法幫太多，因為他被荷蘭當局派到一個新大陸上去研發麻醉藥，他到的那個島叫“新阿姆斯特丹”，就是現在的曼哈頓！他到了紐約，和當地的印地安人培養良好的關係，也做了很成功的麻醉藥研究。

八年後，他歸國。他滿懷理想要把所學貢獻給社會，他開了一家診所，致力於麻醉，讓開刀的病人沒有痛苦地完成手術。他最大的貢獻則是在婦女生產上，讓他們無痛分娩。結果，教堂及人民們（通常是男人，因為他們不用受生產之苦）知道後，則大力反對，認為房龍醫生用的一定是巫術，把他的醫院稱為“魔鬼園”。不是巫術的話，也大大違反了上帝要女人生產受苦的神聖，而房龍醫生把上帝的恩典剝奪了。乾脆放火把診所燒了了事，就這樣，在醫學上可以堪稱一大突破的科技，就被燒光了。

林布蘭被不了解他的群眾所排斥，房龍醫生被不了解他的社會所排擠。林布蘭有一段話﹕「大家告訴我，要照大眾的口味畫，我試過，我真的試過，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因為我無法改變我自己，我會一直照我的畫法畫下去，直到我死去，也許人們會在我的墳上刻著﹕這裏埋著一個傻瓜。這才是我要的人生。」

想想，他這一段話，也反映著房龍醫生的一生。

在林布蘭的病床前，他要房龍醫生唸聖經上雅各與天神摔角的故事。
「只剩雅各一人。有一個人來和他摔角，直到黎明。那人見自己勝不過他，就把他絆倒。那人說，天亮了，容我去吧。雅各說，給我祝福，我才准你去。那人說，你叫什麼名字。他說，我叫雅各。那人說，你不要叫雅各了，要叫以色列。因為你與神與人較力，都得勝。」
林布蘭重複醫生唸的每一句經文。林布蘭聽到最後，坐了起來。他說﹕「那人說，你的名字不叫雅各，要叫林布蘭。」他用沾滿了油彩的手指指向天，好像得到了答案般說﹕「因為你與神與人較力，都得勝了。」

那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本書我讀了很多遍，尤其要遠行搭長途飛機，我一定帶這本書。其實它翻譯得不是很好，但是這麼精彩的故事，要翻譯得不精彩也難。後來想買來送人，才發現中文版本已經絕版，在美國的二手書店倒是找到了幾本一九三零年出版的版本。(在amazon.com找到最新的版本是Kessinger出版社出的，ISBN978-1417929702。Amazon也可以找到舊版本。)

幾年前到阿姆斯特丹玩，當我騎著腳踏車去造訪林布蘭的故居，心中非常興奮。爬在小小的螺旋梯要上他的二樓畫室，昏暗的室內，掛滿了他的畫。仔細聆聽，好像還可以聽到他的太太在角落咳嗽，聽到他在做銅刻，靜靜傳來金屬摩擦銅版的聲音。

他轉過頭說﹕「請離我而去，讓我好好畫。我的要求就這麼多而已。」他回過身，投入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