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妳上場了。裁判來帶妳,妳看看我,我給妳一個鼓勵的微笑。妳問我妳看起來如何,妳緊張的撥撥頭髮。我抱抱妳說,妳看來很好,you will be great!妳深深吸進一口氣,往台上的鋼琴走去。我趕緊找了個座位坐下來,妳站在鋼琴前,向裁判及觀眾敬禮,我們拍手為妳加油。

妳坐下來搓搓手,調整了一下椅子坐直了身子,把手放到琴鍵上,妳開始了。海頓C大調奏鳴曲,優雅古典的旋律傾瀉而出。這首曲子難在節奏的穩定性,由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不同的節奏變化,很容易讓人越彈越快,或越彈越慢。當初建議妳用節拍器練,我才把節拍器拿出來,妳好像看到中藥一樣,一直搖手搖頭,說No……,我不要我不要。

我把節拍器打開,噠噠噠噠 ,為妳數拍子。妳皺起眉頭,一付想反抗的臉,我看了哈哈大笑。「快點,要開始了。一、二、三……」我彈了起來,妳也跟了上來。「哦,妳慢了,哦,妳快了。」我說。「啊……」妳大叫。

「這樣,妳若可以在這個禮拜用節拍器把它練得平穩,不超速也不減速,我們就不用它了。」「一個禮拜?」妳問。「對,就試試一個禮拜。」妳才很不甘願的把它放進袋子。

但,聽聽現在台上的妳,台風這麼穩,彈起來這麼不徐不緩。來了,我們練到要吐血的三度快速十六分音符,看妳身子轉向右邊,準備要應戰般。那個樂句彈得很好,看到妳偷偷微笑了,想必妳擔心那一段,我看了也笑了。

發展部,很多轉調,妳彈得高潮迭起,一波接一波,聽得也有趣萬分。然後一個長達四拍的休止符。一、二、三、四。我知道妳也在心中數,因為我們在琴房練習,我大聲為妳數這休止符時,妳抗議妳要聾了。「好,那妳可以數這四拍,我就不鬼叫了。」要防止我鬼叫,妳也馬上把這四拍休止符靜止的空間,處理得很好。 因為發展部那麼精彩,那麼緊張懸疑,一下停了下來。要收復那興奮,停那四拍休止符還有點困難呢!

再現部,妳又穩定地再出發。我知道妳將拿下這片江山。最後妳以雄偉的C大調終止式結束奏鳴曲!我想為妳拍手,但這是鋼琴比賽現場。此刻三個裁判正埋頭苦寫,看樂譜寫下評語。鉛筆沙沙的書寫聲,在安靜的禮堂異常清楚。

妳往觀眾席看,在找我。我向妳揮揮手,妳點點頭表示看到了。裁判問妳下一首彈什麼。妳回答,Baber的鋼琴組曲「旅途」“excursion”第一首。

那時給妳這首曲子,妳還蠻興奮的,因為聽來很特別。美國現代音樂有著一種開拓西部的不怕死的天真味道。沒有古典音樂幾百年的包袱,只有開闊的未來等著你。

妳剛學這首曲子的時候,一來上課,就發飆了。「老師,妳知道這曲子聽來有多奇怪嗎?Weird!真的很weird。」我說,weird 又如何?妳哼了一聲,還是彈了起來。一面彈一面抱怨,「啊,就是這裏。妳聽,怪不怪?」妳說。妳忙著彈,還不忘注解。「還有這裏,什麼跟什麼?好奇怪啊。」我說﹕「嘿,彈琴不要講話!」

這「旅途」第一首曲子很像火車,嘟嘟地開過西部平野,一望無際。火車機械式地開動,沒有慢下來過。左手八個低音沒有停息地一直輪迴,而右手介紹一路的風景。這首曲子難在左手不能因著右手而變快,或變慢。這樣機械式的感覺才能出來。

雖然妳一直抱怨,但我卻覺得這是妳彈得最好的一首曲子。我想那天真的西部精神,其實也蠻接近妳十五歲的青春﹕充滿動力,無畏懼。

火車開過平野,一直往天際開了過去,只剩下火車頭噴出的雲煙,在空氣中久久不散,成了一條白龍。

太精彩了!妳彈畢,裁判又急急開始寫評語。

接下來是妳的拿手好戲,蕭邦的幻想即興曲。這首曲子妳練最久了,也最穩。我看妳也放鬆了不少,知道妳將會彈得很好。記得妳在學生演奏會上彈這首曲子,別的學生為妳取個綽號,「吃我的灰塵吧!」“Eat My Dust”。意即妳如一匹快馬,他們都跑不過妳,只好望塵興嘆。

評審示意妳可以開始了。妳坐直了身子,把左手放在低音開始了!一下,妳把我們帶到1834年蕭邦的巴黎,浪漫瑰麗的巴黎。左手六連音對上右手八連音旋律,華麗富貴又帶點憂愁,非常蕭邦。妳問,這怎麼合?我說,就勤練了。左手和右手要合得沒有縫隙,讓人聽不出這是六對八。先練三對四,然後六對八。妳還是練出來了,練好後,妳愛極了這曲子。「我喜歡這個dude(傢伙),他好酷,我們是好朋友。」

而妳蕭邦彈得真是好。妳學的第一首蕭邦華爾滋,就一舉讓妳拿下區冠軍,那時妳才六年級。這一次妳應該是可以穩拿少年組的前幾名,但是因為妳的生日,早了截止日期幾天,今年報了青少年組,和高中生一起比。妳非常不高興,我說怪妳娘吧,早幾天生了妳。妳一點也不覺得我的笑話好笑,一直說妳不要參加比賽。我告訴妳說,青少年組的很害怕妳要和他們一起比,妳是個很大的威脅呢。

啊,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段﹕在輝煌的第一段後,進入優雅的第二段,從升C小調轉到了降D大調。一下子好像小溪流匯入了湖中,有了歸屬。我聽得如痴如醉,妳隨音樂的動感輕微擺動,完全融入了音樂中。

咚!妳彈錯了一個音,把自己嚇了一跳。我看妳,處變不驚地繼續彈,但妳的右手亂了,接不下去。妳沈著氣,左手彈著伴奏,一次、兩次。我雙手緊握,妳做得到的,接到第三段的開頭吧。只見妳又開始了,妳從第二段的開頭重新彈起,這樣也可以的,我心想。不過,那個小差錯擾亂了妳的思緒。我祈禱妳不要被它影響,把它彈完。

回到了第一段,這次會接到尾奏,雄偉結束。尾奏很難,因為音突然變出很多,而且又激情熱烈,很容易就自己加快了速度,而變得更難。沒有問題,我看妳手指飛快地又上又下,乾淨又俐落。漸漸減速,要結束了,低音奏出了回聲,如山谷的回音。一隻野雁子飛了出來,低鳴幾聲,飛走了。

妳彈畢,站了起來。觀眾報以妳熱烈的掌聲。妳敬禮,走出了會場。我也站起來,隨妳出去。一出會場,我高興的抱住妳,說彈得很好!我放開妳,妳撇撇嘴,眉頭一皺,眼淚就流下來了。

「哦,怎麼了?不哭不哭!」我趕忙安慰妳。妳用毛衣的袖子擦擦眼淚說﹕「老師,我對不起妳,我讓妳失望了。」接著,妳哭得更傷心。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流下妳的臉頰。淚水把化了妝的臉頰,劃下兩道水痕,也把睫毛膏搞糊了。「我,我彈得……好爛啊。」妳抽噎地說。

「聽我說,妳彈得很棒。海頓,是妳彈得最好的一次;Baber,非常好,是三首曲子裏最精彩的;蕭邦……」我還沒說完,妳聽到蕭邦,眼淚又流了下來。「蕭邦也很好。我知道妳彈錯了一個音,但妳要知道,那個錯音一點都不影響妳的演奏。我知道,裁判也知道。我們演奏,一兩個錯音又如何?而且妳要知道,妳是個孩子,裁判也知道。妳的演奏很有音樂性,技巧又夠,他們不會因為那個錯音而扣妳分數的。」

我接下去說﹕「我們,我及裁判們都是學鋼琴的。我可以向保證妳,我們都在台上彈過錯音。重要的是妳並沒有停止,妳繼續彈,而且越彈越好。在台上,那個錯音或許妳聽來很明顯,但事實上,妳一旦繼續彈下去,沒有人聽得出來的。而且,音樂的可貴在於它有沒有音樂性,有沒有感動人;而不在它是不是沒有錯音!」

妳說妳從來沒有在那個地方出過錯。我說我了解,我聽妳彈了這麼久,我當然知道。那就是演奏的神秘了。在台上,那種緊張,讓妳更專注,但也讓妳脆弱。因為緊張,妳的海頓和Baber彈得更好!也因為緊張,我們有了一些小差錯。我們要學到不讓錯音擊敗我們的信心。這些錯音讓我們知道,我們也只是人,不是機器,我們也有彈錯音的時候。我們要學著不讓錯音停在我們的心裏,要讓它跟空氣流逝。

而且,說實在的,我倒覺得妳這次的經驗很寶貴。因為妳一向所向無敵,每次上台都幾近完美。有了這次的經驗,讓妳知道,上台時候,有了狀況,如何繼續而完成演奏。

我說,這樣妳了解了吧。不哭,好不好?妳擦擦眼淚,說好。我拍拍妳的頭,我說妳很酷,妳看,妳是最小的,彈的曲子並不比別人簡單,而且又彈得這麼好。妳總算有了個微笑。
妳說﹕「老師,給我新的曲子吧。我等不及要學新的曲子了!」妳精神來了。我笑了說﹕「沒問題。」這就對了!這就是妳,如西部精神的天真,但又充滿了動力,無畏懼。加油,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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