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台灣前,正如火如荼的打包,媽媽打電話來確認了班機,她說﹕「爸爸會去接你。」我問﹕「叫車嗎?」她說不是,「他會開車。」我想家又沒有車,可能去借車了。媽媽又說﹕「不是,爸爸會開一輛很大的車子去接你。」我只好再問什麼車?她說,很大很大的車,還可以隨便你選位置。「國光號!」她說完滿意的大笑。

一下飛機,還沒有任何感覺。通常一到台灣,我是會high到站不住,那長長通往海關的走道,都是用跑的。這次,我慢慢的走,沒有和下飛機的人搶第一的雄心。我問自己,How do you feel? How do you feel? 沒有答案,沒有感覺,一定是太累了。我隨大家轉個彎,又是一個走道。我往一側看去,是落地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我停了下來,我們是在天橋的上方。在我們下面是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就是臺灣了!那片刻,一股巨大的什麼注進了我身裏,滿出我的眼睛。

一出關,就看到爸爸手舉得高高的,我也向他揮手。他馬上指了一個方向。我隨爸爸走。看到爸爸很高興,他先抱抱我說﹕「來,大件的行李給我。」爸爸往前走到國光號搭車的地方。一出站,深呼吸台灣的空氣。我回來了。在車上問爸爸有沒有水,他說他今天帶個不一樣的,豆漿。他把豆漿拿出來,還拿出一根咖啡糖棒。他說﹕「你拿著。」他說,他們現在豆漿是喝不加糖的。「而這糖棒是讓你可以有些甜味。」我接過糖棒,不禁笑了。心裏想說,啊,安德烈回家了。

到了家,看到媽媽很高興。我把禮物一一拿出來給他們。肚子餓了,問家裏有沒有東西可以吃。爸爸說﹕「你不是不准我去Costco買東西,就聽你的啊,什麼都沒有買。」我到廚房看,冰箱裏有一包干貝孤單的躺在那裏。「飛機上沒有餵你嗎?」爸爸說。媽媽說﹕「今天很忙,沒空去買菜,你去睡吧,就會忘記饑餓。」看時間也半夜了,我躺在客房,感覺真是不真實。二十小時前還在美東山谷的家,到機場的路上,還看到雪。現在在臺北了。閉眼,聽到了公園傳來的籃球聲。

睡不著,肚子餓,我起身。在美國時間總是不夠用。現在竟然睡不著,時間變得很多。開開冰箱,還是空的,沒有變東西出來。在十四樓高的公寓,往外看,7-11在很遠的地方,有五個街頭吧。我放棄了,走到書房,看到了電腦,想來寫網誌。電腦開機時,看看他們有什麼新書,我找了幾本。把它們在這讀完,就不用帶回美國。

電腦開機了,可是無法上網,試了又試,試了又試。看看時鐘,半夜兩點。沒有,沒有睡意。我做了一件很殘忍的事,跑到爸媽房間把媽媽叫醒。「媽,醒醒。我不會用網路。」我搖醒她說。她搖搖晃晃到書房幫我上網。「去睡吧。」媽媽說。我說好。她回去睡後,我就開始打網誌。到了五點半天亮了,而我也補了一篇網誌。

媽媽起來,打了個好大的哈欠。我問她有沒有睡好。她說﹕「我半夜被人叫起來開電腦,你說我有沒有睡好?」啊,我真是不孝女。爸爸看我已經起來了(其實是沒有睡),高興的開始安排那天的行程。去植物園走路是一定要的。「走,帶你去85度C買咖啡。」原來家附近新開了85度C,聽說現在台灣很流行。

85度C在街口,過個紅綠燈就到了。爸爸點了美式熱咖啡,我點了焦糖瑪奇朵。「我先去買報紙,你等下過馬路要小心,要等綠燈才能過。」我聽了大笑,「一定要等綠燈嗎?」我調皮的問。爸爸再強調﹕「記得要等綠燈。」我說他很龍應台。他把錢拿給我說﹕「差不多吧。記得,綠燈。」

我看他健步如飛過馬路的背影,我想起阿嬤。以前阿嬤還在的時候,我們回去鄉下看他們,要走的時候,阿嬤也是這樣一再叮嚀﹕「小心,開車小心。小心。衣服要穿多一點。」做父母的那麼關心孩子,總覺得叮嚀不夠,而孩子們已聽得太多次。

爸爸很喜歡走植物園,我也欣然奉陪。植物園的樹木花草種類之多,走一走我不是被秀麗的竹影吸引住,就是聞到濃郁的桂花香,一定要停下,找花香源頭。爸爸已經不知走到哪去了。和爸爸走路要很專心,因為他走得很快。我們私下叫他「救火隊長」,最近我更封他一個「颱風亂走族」。他走路,有時突然來個大轉彎,「那裏有太陽,為你好,你就不會曬到。」有時突然右轉,「那裏在施工。」完全沒有章法,後來也就習慣了。

也和從美國回來的朋友們見面,大家都帶著一件外套。K說﹕「我沒有要帶這件外套的,我出門時本來要溜的,結果我家小狗一直叫,媽媽就知道我要出門。一看我只穿件短袖T恤,馬上追過來。『你不要以為你從美國回來,就比較“勇”,這種天氣很容易感冒。』」她還沒有說完,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合唱把媽媽的話說完。「我也是啊。在北卡下大雪的天,台灣這個怎麼算冷。」J拿的那件外套也很大件,想必也是龍應台硬塞給她的。他們看看我,就笑了。我穿的是風衣。「是的,龍應台要我穿上,不穿上不准我出門。」接著我們都開始脫外套和毛衣。

我們在國外都是獨當一面的人。在大學讀博士、在大公司上班當工程師、當教授……回到台灣,我們什麼都不是,變安德烈。出門沒有外套,是會被禁足。出門手機會有幾次是爸爸媽媽打來問你在哪裏,做什麼,幾點要回家;回家會不會坐捷運,坐了捷運會不會轉公車。在接了爸媽一天的連環call後,朋友笑說覺得是在和高中生約會。

我想起「親愛的安德烈」,安德烈要媽媽少打電話給他。龍應台說﹕「我不過打了兩次。」安德烈馬上把手機拿給他看。「二十通,媽媽,你打了二十通。」龍應台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說﹕「怎麼覺得才打了兩通?」

而在家裏,想寫個網誌。爸爸媽媽圍在我兩側說﹕「哇,獅子老師有新作了。」我說才剛在寫。他們就把我剛打的唸了出來。我說﹕「嘿,你們這樣我寫不下去。請到客廳去坐。」他們不高興了。媽媽說﹕「你一直用我的電腦,我何時才能夠查我的電子信箱,快要爆了,都沒有開……」爸爸說﹕「你回來一直用電腦,不看點書?」咦,這個以前常聽,不過那時的唸法是﹕「你從學校回來一直在看漫畫,不讀點英文?」

我繼續打電腦,假裝沒有聽到他們。媽媽跑來說﹕「喂,去晾衣服。」我停下思緒,去晾衣服,晾的時候,希望不會忘記要寫的東西。晾完繼續回來打。爸爸跑來說﹕「你必須打電話給某某老師。」說完把電話拿到我手上。打完電話,我再接再厲繼續寫。這時聽到爸媽的對話﹕

「咦,這報紙上一直寫『炒飯』,是什麼意思?」爸爸問。媽媽連想都沒有想說﹕「啊『炒飯』就是做那件事。」爸爸打破砂鍋問到底,那為何叫炒飯。媽媽想都沒想繼續看報紙說﹕「就是『併』來『併』去啊。(台語,翻來翻去。)」我聽到這,網誌也寫不下去了,大笑了起來。其實我也一直不很清楚為何那叫「炒飯」,經由媽媽這樣「解釋」,我也懂了。大笑之後,我也無法再繼續寫了下去,把檔案存檔,想說等半夜再來繼續吧。

在家吃飯,我發現不管是午餐還是晚餐,都有一盤烏魚子。「快吃,快吃,不然在美國是吃不到的。」媽媽這樣說,說完,一定夾了一片到我碗裏。有時候在早餐的麵包旁,還神奇的出現了一兩片烏魚子。一次媽媽做了開陽白菜,還蠻好吃的,趕緊問媽媽是怎麼做的。她很得意的說﹕「嘿奏甘單,你就……」我開動我的記憶體,要好好學。「你就到全家便利超商買兩盒開陽白菜,微波加熱,就好了。」這個厲害!

她說她都不買牛肉的,尤其是美國牛肉。「你們美國人,再二十年就會絕種了。」什麼?我問她此話怎麼說。「你看兩年前,全世界都在禁止進口美國牛肉,你們渾然不知,照吃無誤,你等著看吧。」我聽了,無言以對。

媽媽是舞蹈教練,她早上教一群媽媽跳舞。我和他們跳完舞後聚餐,這些媽媽們說話都非常有趣。發現席間,媽媽和朋友們在說先生們,都是說「老公」,我聽了覺得好怪,便隨口說了句﹕「你叫爸爸『老公』好奇怪。」媽媽瞥了我一眼說,「你叫你先生『夫』就不奇怪嗎?」啊,又被電了。

在餐廳裏小姐端咖啡過來給我們,聽到我和媽媽的對話,驚訝的問,「你叫她什麼?媽媽?真的?她是你媽媽?」我說是的。媽媽樂極了。小姐又問,「真的不敢相信耶,你媽媽看來這麼年輕,你們簡直像姐妹,再叫一次我才要相信。」我又叫了一次媽媽。媽媽說,她以後出門,一定要我相伴,更能夠顯現她的青春美麗。

回美國的前一天,陪爸爸去參加一個他大學同學兒子的喜酒。我其實很不想去,因為第二天就要回美國,想整理行李。媽媽說爸爸很希望我和他去,我就去了。在喜宴上,爸爸和大學同學談笑風生之餘,不忘提醒我多吃一點。我看看爸爸和他的同窗好友,他們一個個都近退休年歲,還有這群好友,為他高興。而他也不過希望我陪他參加宴席。爸爸和朋友們敬酒,我喝了一小口酒,再夾起了一塊魚肉。

隔天的班機很早,我必須更早出門。爸爸叫了我起床,我在房間換衣服,再檢查一下有沒有東西忘了放。爸爸說早餐好了,我到飯桌看到一碗麥片粥、一碗熱了的豆漿和燒餅。我其實因為太早,還不餓,就隨便吃了一些。我看時間也到了,進房間搖醒媽媽。「媽,我要走了。」媽惺忪的爬起,抱抱我。想起第一個半夜,是叫醒她幫我開電腦。

爸爸叫了車送我到機場。大清早的臺北,沒有什麼人。車子經過家前面的公園,爸爸說,「你看,這個公園在早上看更美。」我說是的,是很美。到了機場,爸爸幫我推行李。一切就緒,他要搭國光號回去。這就是爸爸,給我們都是最好的,而自己,能省則省。記得以前收假要回學校,爸爸在送我時,總是語重心長的說﹕「記住,一切都得靠自己。」我看看爸爸,我想他會再告訴我這句話。他抱抱我說﹕「好好照顧自己。」

我走進了海關。這個我記得的,在「親愛的安德烈」裏,龍應台怪安德烈每次出國,頭都不回的,被怨恨了很久。我進了海關,回頭找爸爸,爸爸和我揮手,我也揮揮手。又一個人了。走到候機室,感覺很不真實,因為太早吧。

在飛機上幾個小時後,空中小姐送了第一餐,我看看餐盤裏的食物,突然想起幾個小時前的早餐﹕麥片粥和熱了的豆漿,這些都要時間做的。爸爸早早起來,第一件事是為我煮早餐,熬麥片粥,又熱了豆漿,只怕我餓著。突然,我的眼眶熱了,沒有任何胃口。而我了解到,當安德烈的日子在這盤飛機餐前,告了一個段落。



此文被選為中國時報2008年二月十八號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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