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寂靜又深。窗外的滿月透過百葉窗,畫上地板一道道隱晦的痕跡。暖氣爐嘶地叫了幾聲後,又歸於沉寂。她開了小燈,開了電毯,鑽進被窩裏。冷,真是冷。一月底,真正進入寒冬。冷到骨頭裏的冷,不知怎麼才能溫暖身體。她把脖子也縮到被子裏,只是這樣要看書比較難。她把手伸出來拿書,盡量不讓其它部分露在被子外。書是柯裕棻的「甜美的剎那」。

「甜美的剎那」的文字像是深夜裏遠遠傳來的樂聲。不專心聽,就過去了,又一首夜曲。她讀著讀著,忘了寒冷及夜風經過窗戶的呼呼聲響。翻到下一頁,「冬日遊牧」。

柯寫著﹕「紐約實在是想不得,至今每每念及它的街道就忍不住嘆息,即使在最細微的記憶中它仍像冬日公園長椅上的陽光一樣清楚而且溫麻麻的。

紐約也實在是去不得,一旦去過了,身邊慣看的日月山川都變了樣子,仿佛是年深日久忘了名姓的戀人,歸來乍見時另有熟識與陌生的百感交集。」

她再讀一次,把書分攤在被子上,手縮進被子裏,把這幾句話再想一次。啊,紐約。朋友要去紐約前和她抱怨,紐約這時有多冷,會凍死的。她告訴朋友,紐約的冬天也是很美的。中央公園內的枯樹、蕭條的天空顏色、第五大道的車水馬龍,……都是風景啊。聽說紐約最大的戀人伍迪艾倫對美國政府失望之至,搬到倫敦去了。拋棄他愛了一輩子的紐約,他可有夢回紐約?一定有。彩色的、黑白的、黛安基頓和咪雅菲羅的。

她把手伸出被子,拿起書再把那句子讀了一次後,往下讀去。下一頁柯寫到要坐火車到長島看阿姨。「長島意外的遠,火車經過許多奇特的站……」突然,她覺得有什麼動搖了起來,像地震,突然火山爆發;像佛地魔佔據哈利波特的頭腦,眉頭發燙。她閤上書。聽到一個聲音說﹕「Come to Montauk, remember, Montauk, Montauk…」她知道不是Montauk在呼喚她,但她知道看了Montauk,她才能夠看火山口。

那是電影“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裏的冬日海邊。 喬和克萊曼蒂喜歡彼此,但有一天喬去找她時,發現她不認得他了。後來他才知道她去動了記憶移除手術,把喬給忘了。喬一氣之下,也去動手術,要把她給忘了。在手術中,他一一和這些共有的回憶捉迷藏。他發現他愛那些回憶,他不要抹殺它們,即使克萊曼蒂不再愛他了。而當克萊曼蒂的回憶快要被電腦程式移除前,她告訴他,不要忘了來Montauk海邊找她。喬在記憶被抹殺後,一直聽到一個聲音叫他去Montauk海邊。

喬和克萊曼蒂坐上同一班火車,要到Montauk去。他們不記得他們是這樣相遇的,不知道他們曾經相愛。他們又在火車上相遇了。即使你把那個人從你腦海裏完全去除了,你還是你。你還是你,這沒有改變。所以,當你又遇到了那個人,你還是心動了。不為什麼,只為你是你。

冬日的海邊,枯寂蕭瑟。她閉上眼,冬日的海邊啊。看那部電影時,她沒有想太多,只覺得心酸。人真的沒有什麼抵抗力,對愛情。這次冬天回台灣,也去了海邊。雖然是冬天,可是一點也不覺得荒蕪,反而有趣。在南台灣的沙灘上,脫去了鞋子,赤腳走在沙灘上,玩得開心極了。一個小女孩一直圍著她繞圈子,後來又跑走去玩沙。

那時也沒有想起什麼。為何在這寂靜的山谷冬夜裏,因著這幾個短短的句子,火山口就爆發了?因為震央已經震了幾次,而她渾然不知?「長島意外的遠,火車經過許多奇特的站……」就這樣,她看到了那個冬日海邊的那一天。

她回南部看他。他知道她不一樣了,但也不願意去對質,對質也沒有用,她是她,他無法改變她的。即使改變了她,也改變不了她的心。他問她想去那走走。她想了一下說﹕「海邊吧,在美國想念的就是海邊。」他們默默坐在車裏,有一下沒一下的聊聊。到了海邊,陰灰灰的天空,黯淡的海,沒有止境。他們停了車,走向沙灘。他們沒有脫下鞋子,太冷了。她縮了縮脖子,把手深深埋進口袋。

他蹲了下來,撿了一枝樹枝,在沙灘上寫起了他和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一行又一行。海浪過來,把名字淹沒了。她退了幾步,他還留在原地。他等海水退去,又寫了起來。她看了想哭,把頭撇了過去,是海風太大了吧。海浪又湧了上來,把名字再度淹沒,好像預言般的。「走吧。」她說。他沒有看她,像要證明什麼的,只是不停的寫、寫、寫……。

多少年了?海邊的青春如今是遙遠的浪聲。在山谷遙遠的一月寒夜裏,一個句子把她帶回那個冬日海邊。她沒有忘記的,為何海邊以為她忘記了?他的名字她沒有再寫過。浪聲聽得她有些頭痛,她把書閤起來,伸手把燈關了。暖氣又嘶地叫了起來,風再次掠過她的窗,月亮已經埋到雲層裏。她閉眼。她想問他,可好?可好?翻個身,她睡了過去。



此文被選為中國時報2008年二月二十二號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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