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書亞來上課,才五年級的他,在暑假時一下挑高了不少。本來是低頭看他的,現在好像比我高了。我開門讓他進來琴房時,打量了一眼,他說嗨,我說你何時又長高了。他臉上沒有平時的笑容,只是禮貌性地點點頭。我問他怎麼了?他低下頭說﹕「媽媽罵我,說我都不整理房間,說她的生活一團糟,而我們沒有幫她,我明明都有整理房間啊……」他的眼角泛紅,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說﹕「約書亞,你是個大孩子了,對不?你也知道媽媽做治療有多辛苦多累,我也相信你和姊姊很乖,都在幫她。所以呢……」我想了一下說﹕「我想媽媽或許今天不大舒服,所以把氣出在你身上。而你知道嗎?就因為你夠大了,所以媽媽可以把你當她的出氣筒。你就聽她唸吧,這是你幫她的方法。」

約書亞聽我說著說著,用袖子擦擦眼淚說﹕「我知道了,我是大孩子了,我做得到!」我說﹕「很好!你看,上個禮拜你才這麼高……」我比了一下高度,「而今天你已經是小大人了!」他總算笑了。「那我們演奏會要彈什麼呢?」他坐上鋼琴凳子問我。我打開譜說﹕「就這首小步舞曲,好嗎?」他點點頭,開始彈了起來。

我看著他略帶稚氣的臉,其實很心疼他。約書亞的媽媽洛萍是我鋼琴學生,前幾年因為腦受傷,為了復健和我學了一陣子鋼琴,而變成好朋友。後來放了暑假後,她都沒有和我聯絡,我打了很多次電話給她,都沒有回音。後來九月要開學了,她才打了電話給我。

原來她多年前得了癌症,一切都在治療後,控制地很好,結果那個夏天癌症復發。「世界整個顛倒了,我哭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後,我站了起來準備要打這一戰。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很支持我。我不久要開始接受治療了,他們為我安排孩子上課接送,及帶我去醫院的事宜。我做得到的!」她在電話的一頭說。

我聽了很震驚,問她﹕「洛萍,我們住得這麼近,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請不要客氣。」她馬上說﹕「有的,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我兒子約書亞想要和你學琴。」「真的?那太好了!我馬上看看課表來排課。」「記得,他沒有練琴的話,可以修理他。」她說完大笑。我記起才剛做了晚飯,問她要不要我帶一些過去。她問我做了什麼,「意大利麵醬。」「拜託,我昨天才剛吃過,下次做個不一樣的吧。」她說。

這就是洛萍,硬漢一個。以前她和我上課時,告訴我她當律師的風風雨雨,我常聽得目瞪口呆,太精采了。「所以,我告訴那個son of a b…..,如果他要這樣做,沒關係,去啊,然後看我怎麼把他毀滅。哈哈哈……」她的故事比什麼「洛城法網」精采一百倍,因為都是小鎮的風雲人物故事和八卦。她看我聽得這麼投入,要我付她「八卦新聞」費。

約書亞來上課,簡直是洛萍的化身,壯壯的,但很斯文。一堂課下來,反應很快,舉一反三,初級課本一下上了一半。我和洛萍報告,她也很高興。約書亞很愛開玩笑,耍小遊戲。一次他來上課,說我欠他錢。「你上個月和我訂了童子軍的餅乾,都沒有付我錢耶,老師。害我用我的零用錢為你先墊。」我聽了非同小可,馬上去拿錢給他。他接過錢,拿出一包餅乾,已經打開了,吃得剩下了兩塊。「對不起,我好餓,就把你的餅乾打開了……」我啼笑皆非說,沒有關係。這一說,他笑得不可開支。「哈哈哈哈,騙你的啦,你根本沒有和我買餅乾,這是我的餅乾,哈哈哈哈……」

後來,附近的小朋友來上課,都興奮地告訴他們去洛萍家的泳池玩,怎麼好玩。洛萍還為他們做了游泳證,學生拿給我看,還蠻像一回事的,有姓名、照片、和注意事項。我打電話給洛萍說,太不公平了,我沒有游泳證。她大笑,要我寄照片去,她馬上做一張給我。而萬聖節,洛萍更為了小朋友們準備了豐富的糖果,把自己打扮成綠色的巫婆,小朋友最愛到她家去玩「不給糖吃就搗蛋( trick-or-treat)。」

不過,硬漢遇上化療,也是束手無策的。她聽來一次比一次疲倦,後來,打電話過去,都是電話答錄機。倒是約書亞沒有缺過課,他們的家人做到守望相助,他上課下課,家人一定等候在側接送,學費沒有遲交過。我知道洛萍要大家盡量過平常的日子。約書亞會告訴我今天是誰送他來上課,「我的保鑣!」他很得意地說。後來我才知道「保鑣」是他的教父。我問保鑣教父洛萍好嗎,他告訴我洛萍每次去醫院,都不像病人,她都帶一疊書去分送給比她更需要的人,她會去安慰也在做治療的病人和家屬,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會過去,因為他們要勇敢地奮戰。

約書亞來上課,笑容比較少,眉頭比較深。我都會特別關照他一下,他有時會多說一些,有時會沉默不語深鎖眉頭。一次他終於告訴我,因為他媽媽做化療掉頭髮,學校同學嘲笑他媽媽是禿頭。我的胃一下緊縮,好像被人打了一拳。我告訴他,小朋友不懂事,原諒他們。他說﹕「我好想揍他們,真的好想。不過,我告訴他們,他們的媽媽沒有像我的那麼有愛心!」我眼眶紅了,我告訴他,「是的,你說的好,你的媽媽是最有愛心的,而且我知道,她非常非常愛你。」

療程告了一個段落,洛萍在家休息。後來,我聽說她感冒了,結果感冒拖太久,變肺炎住院了。約書亞有一陣子沒有來上課,我聽別的小朋友告訴我,我才知道的。後來,約書亞來上課,拿了一些現金給我,要付學費。他很希望可以彈鋼琴演奏會,雖然他缺了一些課,他希望我可以通融一下,讓他彈。我說沒有問題。

我們選了曲子後,練得不錯。他頗興奮,我教他怎麼上台,怎麼敬禮,他很用心學。上完課後,我問他有沒有別的上台問題要問我。他說﹕「老師,我好希望……」他說完,頭低下去。「怎麼?告訴老師,沒關係的。」「你可以為我禱告嗎?希望媽媽那天夠體力可以來聽我彈琴。」我說當然。

正說著,洛萍走了進來。我好吃驚看到她,我起身抱住她。她緊緊抱著我。她戴著一頂帽子,臉色略為蒼白,但精神還不錯。我問她好嗎?她說不錯,下個月有一個小手術。「沒問題的啦!」她擺擺手說。我把學費還給她說﹕「洛萍,我知道你們最近很忙,沒有來上課,雖然沒有先前取消的課,學生必須付學費,但這個學費你就拿回去吧。」她手擋在我手前面。「你收下。這是你琴房的規定,我不要你為我而改變你的原則。而且,獅子老師,我……」她看著我,眼神很堅毅說﹕「我不要你把我當病人。」

這個眼神讓我羞愧了,是的,我把她當病人了。我一直很痛恨在醫院陪妹妹時,醫生和護士進來看妹妹,把她當病人。她是藝術家啊,沒有人關心她的本質,只關注在她服用的藥。我多希望有人會問她是做什麼的,而我現在犯了同樣的錯誤。我說﹕「對不起。」洛萍拍拍我的肩膀說﹕「謝謝你教約書亞,我們很期待他的第一個鋼琴演奏會哦。」

演奏會那天,約書亞由保鑣教父帶來會場,他神色緊張地告訴我說,媽媽可能會來,也有可能不會來。我告訴他,我們會錄影,所以她沒有來的話,也可以看到他的演奏。他點點頭。演奏會開始,我上台歡迎大家,在此時我看到了洛萍,由她爸爸扶持進來會場。我向約書亞使個眼色,他轉頭看到媽媽好高興。

約書亞上台,台風很穩健,很有演奏家的氣勢,我知道他是彈給媽媽聽的。演奏會結束,大家都很高興地談天說笑。我看到洛萍坐在後排的位置,我走到她身邊和她讚美約書亞,第一次上台就彈得這麼好。約書亞站在媽媽的身邊,洛萍笑說,下次約書亞就要開個人演奏會了,還要收門票。我們大笑。

洛萍說﹕「來,兒子,扶我一把吧。」約書亞馬上靠過去,扶媽媽起來。他說﹕「媽媽,妳慢慢來。」我讓出位置,也試著要扶她。她說﹕「沒問題,我可以的,我有一個很棒的兒子,我可以靠他。」約書亞笑了,那微笑,燦爛千陽都沒有它耀眼。




中國時報2008年四月一號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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