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空下著小雨,灰灰濛濛的,踏出醫院,雨紛紛,我把帽子戴上。站在馬路,等過紅綠燈,我把手伸進口袋,像是一個驚喜,像是一個嘆息,我摸到了那一包東西。我的眼睛頓時充滿了淚,我眨眨眼,不讓淚流下來。

F日前才覺得不適,和我抱怨了幾次,看完醫生,吃了藥,卻一點效果也無。 後來,才知她已住進急診室,而全身不舒服,她向我描述了一些病情及診斷,方向都指向肺病,而再幾天的檢查下,她告訴我有可能是癌症。我安慰她,癌症有很多種,我們且看是什麼再說。

醫生告訴她一些可能的疾病中,有一項就是妹妹得過的癌症。我看到那個字,不自覺的呼吸困難,我告訴自己,也告訴她,這只是診斷的可能性之一,再等等吧。而那天一打開信箱,就看到F的信,跳入眼簾的診斷就是讓我呼吸困難的那個疾病。我怔在電腦前,一直希望診斷是別的疾病,也不要是這個。和妹妹走過漫長的路,我太了解路會有多崎嶇辛苦。

很快的F的醫療小組已經開始了療程,我趁一個下午的時間過去看她。我進到房間時,F正坐在床上上網,她看到我招呼我坐下。F媽媽也在,我只看過F媽媽的照片,但馬上認了出來。我們隨意聊聊,F看來有些疲倦,但精神不錯。她的一頭長髮綁了辮子,垂在一側,說話時,她會摸著辮子,像個小女孩。雖然因為化療,有些疲倦,但她眼睛裡還是藏不住那跳動的靈魂和生動的神態。

她說她想把頭髮早早剪了,因為化療會讓頭髮都掉光光,還不如就現在剪了。我說這很好。她要我把剪下的頭髮捐給「髮之愛」協會(註),我說沒問題。F媽媽在旁,聽我們聊天,F媽媽看F的眼神,我想起了媽媽,在妹妹生病時,她也是這樣無眠無夜的看守在側,只怕沒有做得更周全,只怕沒有讓孩子更舒適。

F媽媽接了電話,她把電話拿給我,說她小女兒要和我說話。我接過電話,是F的妹妹。「獅子老師,可否請你幫個忙。」我說沒問題。「是這樣的,等一下理髮小姐會上來幫姊姊剪頭髮,我們知道媽媽會捨不得,可否請你待久一點陪媽媽? 」 我偷瞄一下F媽媽,她為F蓋好被子。我趕忙說,當然沒問題。

我想F和姊妹說好了,她們知道媽媽會比F更捨不得那長髮,所以希望這落髮的程序不會讓媽媽太難過。才說著,理髮小姐已經來了,她帶來水桶和電動剃刀,很有經驗地先把頭髮綁成馬尾,再要F平躺。她輕輕地把F的頭枕在一個大水盆上,然後,她說要開始了。吱──那剃刀的聲音不大,但很堅持地往F的額頭前進,我站在F媽媽身邊,我感到我的身體不禁緊繃,許許多多的回憶一下洶湧而至,我不讓它們進來。

我看看F媽媽,她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我想起F姊妹交給我的工作,我靠過去一手環住F媽媽,輕聲說:"It’s OK, it’s going to be fine." F媽媽點點頭,擦擦眼淚說:"It’s OK, it’s OK." 我說:「而且頭髮很快就會長出來了,甚至在化療還沒有做完時,就開始長了。」我緊緊地靠著F媽媽。

理髮小姐手腳很俐落,不一會時間,F長及腰的長髮已被剃下,她把那束綁成馬尾的頭髮拿給我說:「拜託你了。」 我點點頭接過來,把它放進袋子裡,然後放進口袋。我說:「這一頭秀髮做出來的假髮一定很美,你將讓一個小孩子很開心。」理髮小姐接著幫小F洗頭擦乾。小F的頭型非常美麗,看起來不僅時髦,還有種不可一世的艷麗。我們都說她好漂亮,她孩子氣的笑笑說會冷,她戴起一頂毛線帽,說要睡一下。我向她們告辭,輕輕抱抱F,F媽媽送我出病房,F和我揮揮手,我抱抱F媽媽,要她多保重。

我走出醫院,等紅綠燈過馬路,細雨飄下,我把手伸進口袋,摸到F的頭髮。那頭髮似乎有自己的生命,有些溫度,頭髮蜷曲成一團溫暖。我摸著摸著,看到妹妹坐在椅子上,理髮師幫她剃頭,媽媽看了就跑到浴室去了;看到我和媽媽為妹妹洗頭,我們在浴室裡,我為她擦澡,媽媽為她洗頭。我們扮演起美容院小姐,我們稱自己是「阿醜美容院」,我們問妹妹:「啊小姐,你住哪? 都用什麼洗髮精,我們可以賣給妳最新的洗髮精。」妹妹被我們逗笑了,說她會常來,可不可以算便宜一點。

妹妹也是一頭長髮,化療前她就先剃頭,準備化療,而化療還沒有做完,頭髮就長出來了。「頭髮以一種不容忽視的速度長著。」妹妹是這樣形容的。新長出來的頭髮,卷卷的細細的,很可愛,像個小男生。先有毀壞,才能有重生,花落,才有花開,我知道這條路將會很辛苦,但我也知道,在花重新綻放之前,我會在這陪她走這一段。雨停了,我過馬路,往郵局走去。





*親愛的F,生日快樂! 雖然遲了一天,我想你不會介意。我們在這為你加油!

**Locks of Love, 髮之愛協會,為美國一個慈善機構,專門收集頭髮做假髮。凡及因疾病而沒有頭髮的小朋友皆可申請一頂免費的假髮。聽說十五束頭髮才能做成一頂假髮。




中國時報2008年十二月九日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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