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爸媽都愛把東西放很高,像爸爸昨晚才從台北出差回來,買了新書要給我,就擺在衣櫃上。既然要給我,為何放那麼高? 我左看右看,跳上跳下,就是搆不到書,乾脆就直接求救了:「爸爸,我要看你買的新書。」「你確定你看得懂? 那是要等你上小學看的。好吧,那我先拿上冊給你看,可不要讓妹妹看到了,她還不知愛惜書。」我直點頭。爸爸一墊腳尖就拿到書了,我接過嶄新的書,一個好大的笑咧到嘴邊,「哇,好棒。」爸爸再次囑咐不要弄髒了,摸摸我的頭就走開了。

那是一套國語日報出版的書,上下兩冊叫:「看圖說故事」,作者處印著:子敏。我打開書,迫不及待讀了起來。那套書淺顯易懂,對五歲的我來說剛剛好,看不懂的字,子敏也知道,大大的注音就把故事接下去說完了。我邊看圖畫,邊讀故事,一套書我不一會工夫讀完,意猶未盡,跑去請爸爸幫我拿下冊。

接下來,發現電視好看,下面的字幕一行一行過去,開始認字了。媽媽是小學老師,上課時把我也帶在身邊,後來,乾脆把我寄讀在一年級。我記得小小的我,呆呆地坐在位置上,上課也不是聽不懂,只覺無聊。我心想,有了,去找媽媽。便舉手,老師問說有什麼事,我說要去找媽媽。出了教室心好樂,找到媽媽三年級的教室,興奮地向她揮揮手,她問我怎麼了,我說不想上課,她馬上把我押回教室,很兇地告訴我,以後不可以上課上到一半溜出來。

我寄讀那年期末考,考了第十一名,第二年媽媽說我「終於」可以上一年級了,我說不是上過了,她說上一次是寄讀的,這次是「真的」。我又坐在座位上發呆,心想同樣的東西再上一次,反正聽過了,也不會太難。結果,我「真的」一年級考試,還是第十一名。現在想想,還真像déjà vu,維京百科這樣說:「 是人類在現實環境中(相對於夢境),突然感到自己『曾於某處親歷某過畫面或者經歷一些事情』的感覺。」

小時候上學,推行說國語運動,老師在課堂說國語,可是一出教室,就說起台語了。在家和阿公阿嬤說台語習慣了,我教起阿嬤國語。「阿嬤,幫我把鞋子拿來 。」阿嬤問鞋子是什麼,「ㄟ啊,就是鞋子。」阿嬤一輩子就說台語和一些日語,她對我教她國語覺得有趣,到處和鄰居說我這大孫有多聰明。而阿嬤唯一會寫的字就是我的名字,因為我小時候瘦弱多病,阿嬤常帶我去看病,掛號得填姓名。記得很多年前,阿嬤還在世的時候,我問她還記得我的名字怎麼寫,她靦腆地笑笑,拿筆寫了起來,一筆一畫,沒有失誤。

而小時候在學校唱國歌,校長常強調說國語的重要,當不會說國語的人士要小心,有可能是匪諜。我常擔心起阿嬤,她不會說國語唱國歌,若被人問起會不會唱國歌,我在學校又不能代她唱,「我該教阿嬤唱國歌,這樣就不會被誤認為是匪諜了……」在升旗時,我總是這樣憂心忡忡地想著。

因為常得在學校等媽媽下課,我有一個玩伴,也是老師的小孩叫信安。他有一本漫畫,我們很愛看,叫「字苗天使」。每次我們一起讀一個故事,和字苗天使拯救世界。一天媽媽看到我們的書,問我們怎麼唸,我和信安看看媽媽,心想這個封面就有了啊,「字苗天使啊。」媽媽笑了說: 「這個唸宇ㄩˇ宙ㄓㄡˋ天使。」我 和信安皺起眉頭,覺得字苗比較酷。

鄰居的朋友比我們酷,他們不讀我們讀的東西,他們讀起了英文。我看到國中的真真在讀英文參考書,湊過去看,她睥睨地說:「這是英文,你看不懂的。」我嘴硬地說:「我懂!」她說好,那這是什麼?她書推過來,隨便指了一個英文字母,我硬要掰,就是掰不出來。「好,走開,我要複習功課了。」我便開始嚮往學英文的一天。

開始上課後,有了考試的壓力,當然也有了考試的噩夢,夢裡當然最典型的夢是考卷發下來時,全是不會寫的題目,不然就是考卷是空白的,通常都很慌張,後來在夢裡,即使看到不會的題目,我竟斗膽地亂答一通,而且毫無愧色。隨著年紀的增長,偶而還會出現考試的噩夢,只是不再驚慌,而且次數越來越少。

我看書很快,這是我沒有察覺的事,每每和妹妹借了一堆小說和漫畫,我全看完了,她還在讀第一本。和爸爸一起看報紙也是,我把頭版、社會版、娛樂版、副刊都看完了,而他還是手中的財經版,直說不和我一起讀報,太有壓力了。而這速讀的習慣到了美國後,就慢慢改掉了。

一本中文書,在隔了一個太平洋的彼端,原來台幣三百元的書,到了美國的中文書店一下翻身,至少要價三倍以上,再加上運費,沒有一千元無法擺平,所謂洛陽紙貴。還不如由博客來網路書店,一本三百元的中文書,再加上四百元的運費(是的,運費比書貴),四個工作天到你手上。

於是這樣一本得來不易的中文書,我讀到一半,得強迫自己慢下來,還是就先闔起書來,等些時候再完成,不是不想看完,而是這一讀完,就沒了。在異鄉的遊子一肚子的中文書委屈,可以回台灣的書店狂購,裝箱郵寄,再貴的運費也要把滿滿的幸福帶走。

某次朋友到東歐出差,一個星期下來,再美的風景,再棒的演講,她卻感到不對勁。終於一晚在旅館上網,她想念讀中文的感覺,一種歸屬。於是她下載了一些網頁,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就收工,把下載的部落格文章及報紙副刊如寶貝般開心地讀了起來,在風景如織的東歐,她過了快樂的一晚。回到台灣她收到上網費用,台幣兩萬。「兩萬!!我出國還沒有這樣奢侈地消費過。」她吐吐舌頭說。

所以我開始寫部落格也是,有一個時段完全屬於自己,思緒裡沒有英文所有格或過去式的動詞變化,只有注音符號,逗點和句點,回到那個看圖說故事的我,認得幾個字。當出版社找我出書,驚喜之餘,我想起了那個午後,抬頭找爸爸買給我,高放在衣櫃上的書,想起我大聲地讀出書上的作者,子敏。我告訴出版社,想找林良爺爺寫序,她說有些困難,但可以試試。我坐下來,寫起了信:「親愛的林良爺爺:您不知道我,但我要謝謝您,我認得幾個字,是從您開始。」




中國時報2009年三月三號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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