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夜晚,和朋友走在巷道裡,微風吹來,空氣裡有淡淡的桂花香,抬頭可望一輪明月。最近和朋友一起研究了教養類的書籍,我讀了游森棚的「我的資優班」,朋友讀了陳之華的「沒有資優班」,我們討論,這些書為臺灣注入一股清流。看看書店裡的教養類的書籍,臺灣的教育似乎還是落實在第一志願和名校的迷思。我談到最近想寫的議題,朋友說也想寫她的學校,走著走著她指著前方說,「瞧,那就是我的國中,你看,很小吧。」

晚上看不清楚學校的樣子,路燈下大門已拉上,下課的學子陸續出現在巷口。我說現在的學生真是辛苦,這麼晚了才下課。她問我,我的國中是什麼樣子,我想想說,和你的很像,小小的,不怎麼大,但是不知為什麼,後來就變成明星學校了,而且一直擴建,本來的後門變前門,還加蓋了花園和游泳池,上次回臺南,路過了一點都認不出來。

朋友問:「要是你的國中邀請你回去演講,你要說什麼?」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笑笑說不知道我會不會去,因為那畢竟有著成長中最不愉快的回憶。朋友開玩笑地說,那把打過你的老師叫出來,我也笑了,笑過後的臉卻凝結住,不知道怎樣的表情可以掩飾心裡的感受,幸好是夜晚,我不用擔心朋友會看得太清楚。

我的國中離我的國小很近,走路上學不到十分鐘,但對我而言已是一個新的世界。習慣了六年的小學,像一個有保護罩的兒童樂園,我一離開,步進了一個新階段,能保護我的,只有我自己。而後來,我學到能保護我的,卻是我所沒有的東西——好成績。老師們冷嘲熱諷,進而體罰。

去年我回臺南看姑姑,她家離國中很近,一早我們散步,穿過國中的後門,是以前的大門。我們走過高大的椰子樹,不記得它們以前有多高,走過教室,我停了下來向裡面望去,桌椅整齊地排列著,掃地的工具放在角落處,看著看著,我眼睛熱了起來,把眼光移開。

我看到一排排的學生,走到講臺前排隊等著被打,「你現在會恨我,以後就會感謝我。」而這麼多年來,每次回憶起這段時光,Never,從來沒有一次我想到這些打過我的老師而感謝他們。倒是有一個老師,一個分數,讓這一切的不堪,沒有跌到谷底。

那是化學課,一個章節剛開始,我都聽得懂,但基本的教完了,馬上就跳級式的進到艱難的問題。我很努力地聽,努力地去了解,但就是沒有辦法。我也問了同學,變魔術般地,她們可以把一個題目,用幾個方程式幾分鐘就解了出來。「就這樣啊。」同學把題目推回我眼前,「謝謝。」我吞吞吐吐地說,因為我還是不懂。

而化學的成績,開始出現紅字,爸媽這輩子在成績單上還沒有看過紅字,但他們也知道我的強項不在這,常鼓勵我,也幫我找補習班。我當一隻鴨子聽聽雷聲,等下課鐘響起,就可以回家。導師可能看不過去了,找一天要求化學老師開導開導我。我硬著頭皮去了實驗室等她。

化學老師一頭短髮,俐落大方,一年四季都穿長褲,很帥氣,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柔,常會說些笑話逗我們,讓沉重的聯考壓力有些出口。實驗室裡擺著讓我退避三舍的儀器,每次的實驗總讓我一個頭兩個大,數據總是錯,和課本上的範本搭不上關係。一次實驗裡,量杯過熱,在清洗時破裂了,老師馬上過來,要大家小心,不要傷到手。量杯會多熱,遇水而破裂?胡思亂想時,老師進來了。

我馬上站起來,叫老師好,老師笑笑要我坐下。她看看成績,沒有說什麼,一陣子的沉默,我想這不是小學了,不管怎麼樣,不能掉眼淚。老師問:「上課聽得懂嗎?」我連忙說開始的時候都可以,只是後來就變困難了,一章章這樣惡性循環下來,當然,就越離越遠。

老師點點頭說好,先把課本的基本原則弄懂,其他的不要太擔心,有問題不要不好意思問她。我點點頭,老師要我加油。走出實驗室時,想告訴老師,我不笨,我真的不笨,只是搞不懂化學。可是我也覺得老師知道我不笨,至少老師看我時沒有別的老師眼中的不屑。

再來就是期中考,我盡力了。各科老師發考卷時,總會再提醒我們一次,聯考要到了,考這種成績是考不上好學校的。聯考,是生命裡唯一重要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向這個目標前進。燦爛的青春歲月,沒有一絲光彩,若找一個顏色代表它的話,我想灰色還嫌太亮眼。

化學老師進來了,發下考卷,考卷到了我手上,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老天爺,我已經無法再承受一次的紅字了,不及格的分數,好像我這個人也不及格。我小心地把考卷折好,深呼吸,準備好了,才慢慢打開考卷。我先看到一個數字,很不好的數字,沒力氣的一個數,2,我整個心都沉了下來,二十幾分?不可能吧?有考這麼爛嗎?我再打開考卷,看到2的左邊的數字,是6,62分!我及格了。

我怔在座位上,我知道坐我前面的怡文是九十幾分,後面的婷婷是八十幾分,但是我,六十二分!我禁不住地微笑了,我抬頭,看到老師也在看我,她朝我眨眨眼,給了我一個微笑。

朋友聽到這拍拍我的肩,我們相視而笑。她問:「那麼,你若回去國中演講,會說什麼?」月光下,下課的國中學生三三兩兩地走過我們,我想起國中的教室,想到紅字的考卷,看到數學老師拿著籐條抽打我的手,我腦中竟然響起四個字,「不要打我。」我吃驚了,這麼多年的事了,而且我又不是唯一被打的學生,我回想起國中,想說的話,竟是如此不堪。

我想起最近讀過的一本書:「記憶vs. 創憶」,在闡述大腦裡的記憶很有可能隨著歲月,因著想像和實際歷史之間的互動而有所改變,所以,當初的記憶,就有可能已經不精準了。我希望我的記憶是變調了的,我希望我記錯了,而且我多麼希望,如果回憶可以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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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ones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