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小君來到頂樓的工作室,一上到頂樓走到陽臺,她驚呼:『老師,那是101,那是廣場,還有,哇,一整片山和天空!』我笑了,走到她身邊。我們靠著陽臺遠眺臺北。打開工作室琴房的門,鋼琴坐落在一側,兩張椅子,一張學生坐,一張老師。桌子上擺了一盆小小的黃金葛,牆上掛著演奏會的海報和拼圖。小君像個孩子般地開心,東瞧瞧西摸摸,『你覺得如何?』我問,她一臉笑意說:『很好。』

她把譜從袋子裡拿出來放在鋼琴上,把筆記本拿出來交給我,一個棕色的信封露了出來,我謝謝她。那是學費,她在信封上寫著:『謝謝老師,辛苦了。小君上』每一堂課都是如此,感謝老師的心沒有改變過。

我問她這個禮拜的功課練得如何,她搖搖頭說,這次比較難,練了很久,還是感覺在視譜一樣,我說這很好。她驚訝地問為什麼,我說想知道她的底線在那,因為這學期給她的功課,對她來說輕而易舉。我記得她大一時,我們上學期練莫扎特奏鳴曲第一樂章,下學期練第二和第三樂章,而現在我們一兩個禮拜,一個完整的奏鳴曲就學完了,一個月就修飾地差不多了。她彈起莫扎特的幻想曲,低音的D小調琶音沉沉地開始。

不過是幾個月前,小君打電話給我,問我願不願意教她鋼琴。我的思維一下回到十幾年前一個南臺灣的夏天。我當時剛拿到學位,回臺灣任教,有幸在自己的故鄉,更是爸爸的母校找到教職。我收到教務處的通知單時,興奮地發現我有三堂鋼琴個別課,一個鋼琴主修學生,兩個副修。我和學生約好時間,到了學校。

學期開始,一片新氣象,學生老師都忙的像蜜蜂般團團轉,很多學生在系館前,不知如何找起,就在花園前,三個學生,像孤兒般等人認領。我走過去問他們是不是我的學生。學生們有些傻住了,後來他們告訴我,看我的名字以為我會是位老頭子!

學校的系館琴房很正點,老師上課的都是大琴房教室,還有冷氣。我記得教室的窗戶可以看到高大的椰子樹,和紅瓦的教學大樓。想起爸爸以前也是這的學生,覺得神奇,爸爸曾告訴我,他們幾位學生住宿時,吃得雖然不是很好,但他們鄉下的窮孩子,都覺得很不錯了。

我很期待上主修鋼琴課,記得在德州時,老師對主修學生的期許,和苦心,我等不及要開始教第一個鋼琴主修學生。小君的第一堂課,我記得的。她敲了敲門,我喊:『進來。』她說,『老師,我沒有手可以開門。』我去開門,才知道,她兩手捧著譜,還買了飲料和餅乾要給我。我謝謝她,一邊想怎麼有這麼好的事?!

她很安靜,看來是個害羞的孩子,北部下來的學生。我問她來臺南有沒有不適應,她不好意思說,老師們上課都用臺語,她聽不大懂,不過,她會學。我聽了大笑,想不到在臺灣的孩子,換了個地方,這個文化衝擊還不算小呢。

我要她先彈音階給我聽,她不徐不緩地彈了起來,四個八度,不止平穩,還有大小聲的曲線。我訝異有人可以把音階彈得如此有音樂性,我稱讚她及她的鋼琴老師,她頭低低的笑笑。我們便開始上課了。

她的課是最後一堂,上完課,我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飯,她說好,我便帶她去吃臺南小吃。在美國讀書那幾年,朝思暮想的就是臺南小吃,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臺南的小吃,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複製。福記肉圓,蝦仁肉圓,四神湯,土托魚羹,浮水魚羹,莉莉水果冰……我吃得不亦樂乎,小君很少動她的筷子。我以為她客氣,後來她說,她沒有吃過這些小吃,也吃不習慣,而我每次都帶她去吃這些東西,她很煩惱。

後來,一次她的長笛老師,早上上課前,帶她去吃早餐,她以為老師要帶她去麥當勞吃,結果老師把車子開進菜市場,叫了虱目魚粥,她看傻了!粥裡的魚有魚肚還有魚皮,這個可以吃嗎?有人早餐吃這個?再一次文化衝擊。

她學得快,很快的老師的臺語樂理課,她可以勝任,同學帶她去的長老教會,臺語詩歌不會唱,但『阿門』聽來都一樣,雖然,這一切和北部大不同,但她慢慢學,也可以和我說上幾句『安內 ㄋㄟ干賀』(這樣好嗎?)。

小君很認真,我要求的課業她從來沒有做不到,連我覺得有些難度的,她也辦得到。我要她把巴哈賦格的左手部分背起來,這樣背譜可更牢固。她來上課,我隨口問問,背得如何,她把譜『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地拿給我,沒有看譜地彈了起來。那晚我請她吃西餐。

她也參加學校辦的鋼琴比賽,多年後我問起她那年的比賽,她說她得了第二名,她訝異我不記得。我說我不記得名次,但我記得她彈得很好。音樂活動她也很活絡地參與。不止如此,學校的學生活動,她會邀我一起去。那次很多名歌手來到學校辦演唱會,一堆人在排隊,她拉我排除萬難擠到入口,『兩位。』她說。管理入場的向我們要學生證,我一時慌張說沒帶,管理員叫我靠邊站,小君沒好氣地說她是老師。

她父母親的老家也是在鄉下,一次放假她帶我到她的鄉下玩,一望無際的煙草田,家家的院子前曬起煙草,空氣中有微微的煙草香,和咖啡的味道不大一樣,但聞了就不想離開。她的小表妹看到有客人,開心地牽我的手,我們到田裡散步。小君指著一畝田說,那塊是她的,我不禁笑了。小表妹也指著另外一邊說那是她的。暮色漸漸拉下,田裡的小廟前幾個老人在聊天,蛙鳴處處,好一幅農家之樂。我們談起學校之後,她當小學老師的志願。她說,『老師,你看,我們鄉下孩子小時候就在田裡跑來跑去,也沒有上什麼雙語幼稚園,還不是長得好好的?!』我笑著同意她。我想起爸爸。

後來,我又去了美國,離開臺灣,對臺灣的學生依依不捨。小君常常寫信給我,有時也打電話來,知道她都過得很好,臺語已經難不倒她,眼看她要畢業,我問她有何打算,她說想去法國讀書。我問為何是法國,到美國的話我可以幫她。她笑笑說那是她的夢想。才知她自己一直在進修學法文,暑假時更是每天通車到臺北上課。大學畢業後,她申請到學校,一圓她的讀書夢。我非常佩服她,這是多麼的不容易,一個新環境和新語言,不過我想到她剛到臺南,也是聽不懂臺語,我知道她做得到。

她在法國時,一次打電話來問我鋼琴曲子的詮釋,她在準備音樂院的鋼琴入學考,她說真希望我可以幫她上課,我靈機一動說沒問題我們可以試試,這樣吧,她練好後可以打電話來,我在美國這,透過電話她彈給我聽,我則可以在這邊看譜聽她彈,給她意見。雖然,這樣上課會有落差,但我想多多少少可以有些幫助。她聽了好高興,馬上約了時間上課。

我們就這樣,『千里之外』上起鋼琴課。從她的樂聲裡,我聽出了以前沒有的東西,多了在異國不為人知的辛苦,多了毅力和勇氣,而少了大學時的害羞。在電話的這一端,小君的琴聲從巴黎款款傳來,他們說巴黎是浪漫之都,去巴黎讀書好有氣質,但我也知道,在這些的背後,有多少的心酸和努力。

小君學的是音樂學,要寫報告,她常讀很多資料和書。我們幾次在臺灣見面,她都約我到書店,我手上的書讀一讀,神不知鬼不覺地,變成英文版音樂史浪漫樂曲曲式比較。小君很隨意地指了一段說,『嗯,這一段是寫什麼?哦,是這樣,很好。那這段呢?嗯,Très Bien,好,再一頁就好。』就這樣被騙來當翻譯,在喝她請的咖啡時,才猛然發現被利用了,讀了那麼多音樂史,難怪我頭痛。

幾年的光陰,小君拿到學位,回國教書。她的信總是歡樂熱鬧無比,教小學生學直笛(小朋友叫公用的直笛叫燕窩笛,因為都是別人的口水),教小朋友唱周杰倫『蝸牛』當畢業歌,每天都在『一步一步往上爬』,有小朋友愛抓昆蟲當寶獻給老師,花容失色的她不忘說謝謝。我每次讀,每次都覺得教書真是很特別的職業,小朋友的世界是這麼不同,可以透過他們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如小王子看不同的星球,看大象在帽子裡。

當我又回到臺灣,開始教琴,一天她打電話來,告訴我她很喜歡我寫的『天上的波妞』,她頓了一下說:『老師,其實,自從你回來,我就想再繼續和你學琴,但總是害怕自己不夠好,直到我讀了這篇文章,想想,是我該鼓起勇氣來問你的時候了。你願意教我嗎?』我想都沒想說當然願意!

每個禮拜,她上完一天的課,從郊區另外一個城市坐客運來到臺北上課,每次的課沒有一次讓我失望,甚至超過我的預期。這樣的毅力,讓我想起在巴黎的她,孤軍奮鬥,勇往直前,知道只要她更努力,學到的東西越多,越是她的。她一彈琴,我只怕沒有教得更好。

上完課,我們走出琴房,『看!』我指著遠處的白雲彩霞,襯著盆地的山影和高樓大廈,在臺北的天空下,我們讚嘆。她笑笑地看著我說:『老師,這真是很棒的琴房,有天,有山,有白雲,有蕭邦。謝謝你。』我想告訴她,其實,她教給我的比我教給她的還多,她讓我知道什麼是毅力,什麼是堅持。而何謂資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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