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時間,火車要到站了,我興奮地把背包收拾好,走到出口,等火車停下。你會什麼樣子?我好奇。出了火車,走下樓梯,我四處張望找你的影子,一下子,像是定焦,我找到了你,你笑了,我也笑了。我們同時說了彼此的名字,像我們初次見面般,不同的是那時我們才八歲,而現在已經過了好多個好多個年頭。我走向你,你看進我的眼睛,我知道你在看什麼,你在搜尋,看我是否過得好,是否快樂。我微笑為你的關心,你看到眼裡的光,似乎放心了些。你身邊的高個子硬要擠過來,『小襄,有沒有叫阿姨?』我一看,你的女兒已經比你高了。

我們坐進你的車。小襄剛游完泳喊餓,我們朝餐廳開去,一路上蓋滿了高樓大廈,你為我介紹,這些大廈,不是南部人上來買作投資,便是北部人買。『你也知道我們南部人,從小住慣透天厝,怎麼會習慣住公寓。』我大笑說好像我們都是好野人般只住大房子。你也笑了說,我應該知道你的意思。我說是。

我們兩個在臺南的家住得很近,每天你會來我家接我,然後一起走田埂上學,那時的房子頂多三樓高,稻田過去就是學校,田埂走到盡頭,就是馬路,過條街學校就到了。我和朋友說起小時候我這樣上學,他們問我那個『年代』實施九年國民教育了沒,你大笑。

我們走田埂,一路看農夫工作,從插秧開始,一片水汪汪的稻田,映著點點青綠,它們一點一滴長大,漸漸稻苗有了長葉子,漸漸稻子長到我們的身高,漸漸我們走進田裡,沒了影子。我不是很確定一段記憶,小心地問你,『我們是不是在田裡看過瓢蟲?』你大笑說,『有啊!你不記得了?!當稻子長得與我們齊高,就吸引了很多瓢蟲,我們常一走進田裡,紅色的瓢蟲就飛了起來,我們捉了好多隻到學校,賣給同學呢。小隻的五角——』這時小襄插進來說:『我有看過五角。』我說很好,急急要你再說下去。

你繼續:『大隻的賣一塊,那陣子我們一早就上學,到田裡捉瓢蟲,然後賣給同學。老師進來看到好多瓢蟲飛來飛去,都快氣死了。』突然,你笑起來,『有一次,你好興奮地跑來告訴我說,你的都賣完了,哈哈哈,那天的生意一定很好。』我們大笑。『後來,好像熱潮過了,沒什麼人買,我們就沒再捉了。』

我鬆了一口氣。原來,我沒有記錯。我記得走進稻田裡的驚艷,綠油油的稻葉,上面一點點紅色的瓢蟲,那鮮艷顏色的對比,讓我們開心地不知如何是好。我們一捉它們,它們會分泌汁液,黃黃稠稠的,我們也不在意,它們飛起來,我們伸手去捉。那時我們的制服上常都是瓢蟲黃色汁液的痕跡。

到了餐廳,小襄看著菜單,餓壞了的她反而不知點什麼,你為她點了麵。你說看小襄這麼高了,其實你覺得比你五年級時還不成熟,小襄抗議。你說小襄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喜歡的男孩子。我笑說,『啊,小襄,那你太遜了,想當年,你媽媽收情書收到手軟啊。』小襄不以為意,你喝了口水,笑笑看她。『我很成熟,只是故意裝不成熟。』她揚起下巴說。

五年級的我們,我記得。其實,越大,你越是我跟隨的理想。你也彈鋼琴的,你臺南的家,我去找你,走到籬笆處,就可以聽到你的琴聲。我總愛從籬笆鑽了進去叫你的名字,你聽到了會大叫:『我在房間。』我從後門進去就是你的房間。你沒有停下彈琴繼續著,我坐在地板上聽得入神。你的音色讓我羨慕,紮實純熟,我怎麼彈,也沒有這麼好。你告訴我你最近在看『音樂辭典』,你拿出一本袖珍型的字典,翻了幾頁,煞有其事地唸了『Allergo,快板;Largo,慢板——』我聽了心想等下就去買一本。

夏天暑假我們最愛做的事是騎腳踏車到南一書店看書,或騎到成大榕園一圈圈地繞。那時夏天總是過不完,我們也悶地發慌,便開始通信。我寫好信,騎車到你家,當面交給你後,轉身就跑,要你等我回家再看;你看完後,回好信,再騎車送信來。

舒曼有首曲子叫『兒時情景』,裡面有首小品是:『大事件』,每次彈都會想起我們的大事件,當然除了那件事情,還會有那件?五燈獎節目一次來臺南面試,我們初生之犢不畏虎,兩人很努力地練了雙鋼琴,就去報名了。參賽當天,我們又練了很多次才出發,到了場地,也看到班上同學,組了樂團報名,我有些緊張,你說不要怕,我們彈得很好。我們上臺,敬禮,坐下後你點了頭,我們便開始了。我們彈的是卡門組曲,節奏鮮明活潑。彈完後,我覺得彈得很好,開始做起上電視的白日夢。五燈獎也很快公布結果,我們沒有被錄用。騎腳踏車回家時,我傷心地邊騎邊哭,你安慰我這個沒有什麼。

回家後,我躺在沙發上,為這早夭的明星夢難過,你竟來敲門。『我們再去試一次!我們不是還有練另外一首曲子嗎?來,我們來練練,他們再幾個小時才結束,我們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我一聽,精神也來了,再戰一次。裁判看到我們又來了,我們坐好,你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我們彈起第二首曲子。在等結果時,我覺得這次一定有希望,結果,五燈獎還是認為我們不夠好。你很怕我再哭,但我沒有太難過,畢竟我們試了。沒有再試,我才會難過吧。

上了國中,老師們不知怎麼知道了我們是死黨,被分在不同班。我還是彈琴,你卻因為功課停掉了。一直認為你會彈下去,因為你彈得比我好太多,反而是我,一路學,沒有斷。彈到『兒時情景』時,看到的是你在彈琴,我們騎著腳踏車,任風吹起我們的短髮。童年如暑假,覺得過不完時,在不經意時就結束了,而不復返。

你說已經有了老花眼,我不敢相信地問真的嗎?小襄在旁,怕我不相信,學起你看書的樣子。小襄也彈琴的,但不是很喜歡,她小時候看到譜上有反覆記號,會放聲大哭。第一次和她見面,她才上幼稚園,知道我是鋼琴老師,一看到我,她不敢動,心想她不動,我就看不到她,我就不會要她彈琴給我聽了。我問她記不記得,她心有餘悸地點點頭。

時間到了,你送我回火車站,我看著你握著方向盤的手依然修長,腳底踩的不是腳踏車而是油門,載的不是你的夢想,是小襄的。小襄愛畫畫,你讓她畫,給她一片好大的天空,任她翱翔。我知道你把你的翅膀給了她。她無疑地,會飛得更高,因為我看過你飛,你的翅膀也曾經帶過我,飛過了稻田,及我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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