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州旗劃開德州萬里無雲的天空,一望無際的地平線,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想像自己是西部牛仔,騎著馬趕牛群。Do Do So So La La So---,車子傳來小星星變奏曲的鋼琴聲,葛瑞大笑了起來,坐在我身邊的艾艾皺起眉頭,職業病的問:『這是誰彈的啊,這麼鬆散。』葛瑞興奮地說幾天前在二手書店的唱片區找到這張杜南尼親自指揮演奏的現場錄音,等不及要和我們分享。艾艾說范‧克來本(Van Cliburn)鋼琴大賽上彈這首應該是不會贏。葛瑞把音響調更大聲,把艾艾蓋過。

到德州讀書,最常聽到的話題是德州牛仔足球隊,而另外一個話題是范‧克來本。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是室友的姐姐,她帶我們新生去吃飯時說,『你們好命啊,明年夏天范‧克來本要來了。啊,我去年在哪裡哪裡還看到他呢。』她說完,一臉陶醉,像看到了夢中情人。我問誰是范‧克來本。室友和姐姐非常不諒解地看著我,『他是我們德州人,在蘇俄和美國的冷戰期間,到蘇俄參加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大賽,硬是彈了他們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協奏曲,把大賽的金牌贏了過來。他回國後受到英雄式的歡迎,後來在故鄉德州的福和市辦了鋼琴比賽,越辦越大,現在是國際鋼琴比賽了,福和市( Fort Worth)就在這附近,你們學音樂的一定要去看看。』

果然,學期中就聽到同學們邀約去買鋼琴大賽的票,我們幾個好朋友湊了一輛車,從預賽買到決賽。福和市非常特別,小小的一個地方,有著古老的牛仔市集(Stock Yard)買賣牛羊,或比賽牛仔的騎術,不想這麼粗獷的,來,我們也有世界級的鋼琴比賽。比賽的地點在德州基督教大學,我們停好車後,急急向會場走去,在音樂廳前,有人賣節目單,厚厚的一本,也有人捧著盤子,上面一座小山丘似的糖果。『是喉糖,要不要來一顆?』小姐拿了一顆給我,她微笑地說:『請在進場前吃掉,打開喉糖紙的聲音會吵到聽眾。』

我們進場,在位置坐下,觀眾們都一臉的興奮和期待。這四年一度的鋼琴盛宴,引來了世界各國的鋼琴好手,好手不能超過三十歲,是比賽就有規定。三十歲為年限,說公平也不公平。我看看節目單,第一個出場的是一個剛滿十九歲的蘇俄小男生,Sultanov,要彈巴哈的意大利協奏曲。燈光暗了下來,廣播說:『各位,我們要開始了,身體不適的會想咳嗽的,我們有提供喉糖,在演奏中若想咳嗽,請記住用手帕蓋住口,可以減少一半的聲音。請幫我們維持演奏廳的安靜,謝謝。』

一下子,整個音樂廳像是被靜音般沒有半絲的聲音,蘇俄男孩走了出來,小小的個子,一頭鬈髮,敬禮後甩甩頭,就開始了。巴哈,意大利協奏曲,規律但不失熱情,平靜中有高潮,高潮中有克制,但不是壓抑。沒有任何錯誤,只有千錘百煉的精準和完美,呈現在德州天空下音樂廳的空氣中。音樂不能如藝術被停止在畫布上,它遊於空氣之間,流過耳中,浸潤心底,當琴音停止時,如彩虹,懷疑它甚至發生過,但心中的悸動告訴我們,是的,這,是真的。

聽完早上的初賽,走出音樂廳,那感動,那震撼,難以形容。我想起『阿瑪迪斯』裡的薩利耶里的致辭:『乾杯,敬我們平凡人。』這些初賽者,每一個所傳達的琴聲音樂,怎麼說,這沒有日以繼夜的練習,沒有用全心去感受,沒有用生命去賭,沒有把自己獻給鋼琴,沒有犧牲,沒有完全的奉獻,沒有百分之百的,甚至百分之兩百的練習,是沒有辦法這樣彈琴的。而聽到的鋼琴家,每一個,每一個,都是如此愛著鋼琴,奉獻給鋼琴。他們,我想,一定是出生時,如阿基里斯般被浸到音樂的聖河裡,身體的每一寸,從頭到腳都浸潤著音樂的因子,所以,彈出來的樂聲如此如此的動人。『乾杯,敬我們平凡人。』薩利耶里,我了解了。

小鎮上賣的『福和市日報』大幅的報導今天的初賽者,從他們的出生地到他們愛吃的食物,完全地明星般的崇拜和敬仰。所到之地聽到的全都是早上比賽的消息,大家當起評審,自己排名最喜歡的鋼琴家。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真的,再也沒有參與過那麼以音樂為傲的觀眾,完完全全尊重音樂,尊重演奏者。那個月聽的音樂會超過十幾場,沒有一場音樂會有任何的噪音,是什麼讓一個德州小鎮有這樣的共識?甚至,一對新人結婚當時,知道音樂廳正比賽著,他們等到鋼琴家彈完了,才敲鐘祝賀。

一開始聽到的蘇俄小男孩越戰越猛,因為他是我們這批人聽到的第一個參賽者,我們一致為他加油。他彈了莫扎特的奏鳴曲K. 330 C大調,把一首簡單天真的曲子,彈得淋漓盡致,充滿了樂趣。讓我們驚艷的是他大無畏的低音,好像小孩子本來就應該在大太陽下玩耍,好像溜滑梯就是要大叫一樣自然,一點都不覺得突兀。而那第二樂章,如一條毛毯,如一杯熱可可,如微風,如母親的愛,可以把世上一切的苦難悲傷全都化解,得到安慰。天堂的音樂,理該如此。

叫大家瘋狂的是他的李斯特梅菲斯特圓舞曲,他一彈,我們就聽到啪的聲響——他彈斷了兩根琴弦!正不知他會如何,觀眾小小地起哄,他完全沒有任何停下來的意思,他繼續。真如魔鬼在跳舞,他不只是跳舞,他挑逗觀眾,勾引他們,掉到他的音樂陷阱裡。他誇張的低音,反而讓人坐不住,血液沸騰。他一彈完,全場為之瘋狂,大家站起來,而他很瀟灑地起來敬禮,兩手指指鋼琴,表示琴弦斷了。大家繼續拍手,調琴師跑了出來,大家歡呼,不過也很快安靜下來,讓她換弦。她換好了,觀眾又起立,吹口哨拍手鼓掌,她笑笑,也敬禮。

除了他,還有一位韓國女孩子,頗受重視,結果傳來她的小指頭受傷的消息,恐怕無法繼續參賽,第二天,她出場,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鼓勵她。她彈了蕭邦的練習曲,不,她那樣的彈法不是彈奏,而是變魔術,手指頭飛快的速度,分不清是哪隻手在彈,而且,那樣飛快的速度,聽到的是音樂嗎?她要表達什麼呢?是炫耀她可以彈這麼快嗎?

她一彈完,大家起立鼓掌。艾艾說看來手指恢復得不錯。但是葛瑞不相信傷口之說,『她一定是故意的,根本沒有傷口,這樣做讓裁判給她同情分數。』他們問我意見,我說不管怎樣,彈這麼快,好像沒有音樂性可言。當然,報紙大幅地關切這個消息。她接受訪問說,很高興還可以彈,希望可以進預賽。預賽公布了,她沒有入選。蘇俄小男孩進了。預賽後的複賽,他也進了。他才驚覺他有可能進入決賽,他的招待家庭趕快去買了一套Tuxedo(無燕尾晚禮服)準備。那年,這個年方滿十九的男孩,拿到了金牌。評審是這樣說的:『他的音樂雖然不是最完美的,但他所釋放出來的熱情讓音樂有了新的意義。』

一年後,經過了很多很多場,世界各國的巡迴演奏會,他回到了德州,來到了我們學校演奏。我們這幾個一路上看他過五關斬六將拿到金牌的,早早安排去聽演奏會,他的低音效應還流傳於我們鋼琴主修之中,噹噹噹噹噹,是我們那一陣子的口頭禪,就是他在李斯特裡特別誇張的彈法。我們興奮地期待他的演奏。

那天來到,音樂廳擠滿了人,這樣一位德州鋼琴比賽出來的贏家,在繞了一圈地球後,才又回來了。當初聽他比賽的人,一年後才得以再聽到他彈琴。他出場了,開始彈琴。莫扎特奏鳴曲,我的最愛,記得他如何把它彈的如天堂的音樂,咦,不一樣,說不出是什麼。彈畢,大家客氣地拍拍手。下一首,普羅高飛夫的奏鳴曲第七號,他彈得飛快,最後一個樂章,應該是快板,他應該會秀個超速吧。嗒—嗒—嗒—嗒—嗒,他開始得很慢,或許他會加速,沒有,他沒有。他繼續用龜速前進,一時之間,我了解了。他的音樂說了:"I am so bored, bored, bored." 『無趣,無趣,無趣極了。』

我越聽越覺得難過,那個男孩到哪裡去了?得了獎後,沒有喘息的時間,他開始了巡迴演奏,這樣一年下來,他的音樂聽來異常疲倦,異常無趣,像被困住了。或許得這個獎,並不是好事?或許,對一個十九歲的孩子,他可以贏一個大獎,但,或許對這個世界,他還沒有準備好?

演奏會完,有同學問我們,為何他會得金牌?我不知如何說,他那時真的不是這樣彈琴的。所有的鋼琴主修被邀請到教授家,歡迎蘇俄男孩開的party。在教授家,大家聚在廚房聊天,因為大人都在客廳。突然,大家安靜了下來,原來蘇俄男孩走了進來。他指指我手上的啤酒說,『你這在哪拿的?』大家一窩蜂地搶著打開冰箱,要拿啤酒給他。他仰頭喝起啤酒,他真正出現在這廚房,大家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麼?要說他的低音,我們模仿著?要說那李斯特彈得讓我們血液奔騰?要說我們聽到的第一個參賽者是他,而我們一路為他加油?要說,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為何現在彈得這樣?音樂去哪了?熱情去哪了?而你,親愛的蘇俄男孩,你又去哪了??

前些日子和艾艾聯絡上,我們聊起那年去聽鋼琴比賽的事,我問起蘇俄男孩, 『你沒有聽說嗎?他死了。幾年前心臟病的樣子,一直臥床不起。後來,就走了。』艾艾說。我們好一會沒了聲音。我說:『記得他的噹噹噹噹噹低音嗎?』她笑了說,那時教授還告訴她,蘇俄男孩的彈法不要學,我們哪聽得進去呢。

我還想告訴艾艾,我記得他,記得他彈的第一個音,甚至記得那天德州天空的顏色,和那孤星旗飄揚在風中的樣子。小男孩踏出飛機來到德州,招待家庭來接他,給了他一朵德州有名的黃色玫瑰花。他接過去,謝謝他們。坐上車後,招待家庭的爸爸打開車裡的收音機聽起鄉村歌曲,他望向窗外,沒有,這裡沒有故鄉的紅色廣場,只有平坦的大地,想到鋼琴比賽,他有些緊張,握了握拳頭,玫瑰花的刺提醒了花的存在。他聞聞花香。車子駛離了,塵土揚起,隨風而逝。


Alexei Sultanov (1969-2005) ---image from Van Cliburn Found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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