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有些抗拒來學畫畫的,為著什麼,我不願去多想。走進大樓找到了畫室,一走到門口,我就笑了,一堆畫擺了一地,有蠟筆畫,粉彩畫,水彩畫,油畫……教室傳來王力宏的歌聲。我走了進去,畫畫老師歡迎我,問我想學什麼,有沒有學過。心裡一陣酸酸的感覺,我趕快說有學過幾年。「學什麼?」老師問,我小聲的說,「素描。」老師沒有看我地說,「素描很無趣。」我說想學油畫。老師笑了,說:「油畫很好玩,你會喜歡。」

「茱麗葉,哦,茱麗葉。」王力宏嘶喊著,從來沒有聽過他的歌聲,想不到是在這樣一個空間,這樣一個充滿色彩的地方聽到的。老師把油彩遞給我,選了一張樣本,要我臨摹。「先畫背景。」她蹲下來,為我擠上白色和藍色,畫筆沾了松節油,身段柔軟了些,「這樣,把白色和藍色加在一起,也可以加些綠色。」老師在雪白的畫布上左右來回地刷上色彩。那藍,最初的藍……我心一緊,接過畫筆,謝謝老師,說我自己來。

我們是聽什麼音樂?低沉些的音樂吧,聽大提琴,聽鋼琴,不過,大部分是大提琴。你說大提琴香醇,我說一點都沒錯,像咖啡,別人不解地問,大提琴怎麼會像咖啡,我說最濃的那種濃縮咖啡。你笑了,給我一個只有我們了解的眼神。畫室除了鉛筆沙沙的聲音,和大提琴發出的擦弦聲,還有很多很多無法言喻的東西。是什麼,我說不出,但我知道我喜歡。

我畫著天空的藍,想起我們的見面,我遲到,你已經開始上課。我打開門,你笑盈盈地歡迎我來到初級素描課。我解釋為何會遲到,是這樣的,我出門時已經有些晚了,第一次上課不想給老師壞印象,來到藝術中心,我停好車後就用跑的,看到前面的花園,心想要是穿過花園會更快,結果一跑進花園,噗通一聲,我發現我掉進水裡,不,是冰水中!原來,那不是花園,而是水池!夜晚看不清楚,我穿著厚重的大衣,一直往下沉,我想我要死了……我說到這,你開始大笑,同學也開始大笑,因為那水池很淺。當然,等我這一生的故事從眼前一一閃過,才發現我不會死,因為我可以站起來。「歡迎你死裡逃生。」你伸出手歡迎我,班上同學也拍起手。

「你們畫東西,像畫手,不要畫五支手指,要忘記手指的形狀,像第一次看你的手指,去看手指中的縫隙,看手指之間的陰影,啊,陰影更有趣,你塗深的話,神奇的事會發生,——對,立體感就出來了。」我們畫起自己的手,你一個個同學慢慢看,到了我,你在我旁邊坐了下來。你說圖畫紙這麼大張,盡量畫在中間,你輕聲地告訴我可以試試這個,可以看看那裡,「試試看,我想你會喜歡。」你對我笑笑。在那時,我看到了藍,你眼中的藍,輕輕淺淺的,如最初的藍,我想。

你問我是做什麼的,我說教鋼琴,你睜大眼說你也是,你也教鋼琴。你提議我在藝術中心開演奏會,你要當主辦。「真的?」我不可置信地問,「當然。」你眨眨眼說。我認真地練琴,你說演奏會前,我可以來藝術中心彈演奏廳的史坦威鋼琴,這個大好的機會我緊緊地抓住,只要有空我就到藝術中心練琴。「小心水池啊。」你不忘調侃我。

藝術中心的史坦威鋼琴,舊雖舊,但一彈下去,那音色,那回音,那觸感,真讓人無法停止,我一直彈一直彈,巴哈,貝多芬,蕭邦,一發不可收拾。一次我彈畢,回頭看到你!你坐在大廳的巴洛克式的迴旋樓梯上,你滿臉的笑意,身邊坐著一個男子,你們拍手。「不想吵到你,偷聽這麼多次,終於被逮到了。對不起,不是要嚇你,不過,啊,那蕭邦,我好喜歡好喜歡。」你說。你旁邊的男子推推你,趕緊說:「忘了介紹,這是我先生保羅。」我向前握手,也和你們坐在階梯上。

「上了一天班,看了一天的展覽計劃,聽到你的琴聲,真是最好的獎品。」我謝謝你的讚美。「我一定要謝謝你。」我說很高興你會喜歡。那陣子我們在學畫臉部的素描,教室裡只有一個人體模特兒的頭像,非常難畫。大家不是頭型比例不對,就是臉部表情不對。我們抗議,那慘白的臉部根本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又看不出是張開還是閉著的。你說仔細看,用心看,不要用眼睛看。

你拿出你的素描,同樣一個頭型,我了解了何謂藝術:你的畫裡是一個側面的女子,她看著前方,眼睛裡有無限柔情,嘴唇微啟,似要訴說一個秘密。原來鉛筆可以這麼深情,原來用心看可以看到這麼多這麼多。「送你,謝謝你的音樂。」你把它拿到我面前,在畫的右下角簽了你的名字遞給我。我充滿敬畏地接下,因為那不只是一張畫,不,不是的,那是一個故事,一個傳奇,一件藝術品。

你告訴我們你和保羅認識的經過,「哈,他第一次看到我,我是裸體的。」班上的男同學抗議,為何他們沒有如此幸運,大家都笑了。你說你在大學時,當美術課的模特兒,而保羅是建築系的學生來修人體素描,他說你如波提且利筆下的維納斯,一頭金黃色的長髮和藍眼睛。還沒有畢業,他就向你求婚了。男同學都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漸漸熟了,變為好朋友。你辦展覽我會來幫你釘畫,我辦學生演奏會,你會來捧場。一個夏天,我接到一通電話,一個媽媽告訴我,你把我介紹給他們學琴。我覺得奇怪,因為沒有聽你提過這個學生,我打過去,那位媽媽說他們原本和你學的,但是你現在不能教,要我接她的學生。我問為什麼,媽媽沉默了,她嘆了一口氣說,「你不知道嗎?她沒有告訴你?」我要她快告訴我。「她得了乳癌,要開始接受治療,暫時無法教琴了。」我震驚!什麼時候的事?為何沒有告訴我?我馬上打電話給你,你聽來很虛弱,告訴我你很抱歉,這一切來得太快太快,只覺得有些不適,身子有些虛弱,誰知一下打到地獄。你說化療很快就會結束,要我一定去看你,我說一定的,需要我的地方我在所不辭。你說好。

你開始化療,那一頭波提且利維納斯的金髮,沒有多久就不見了。要去看你,保羅擔心訪客帶來細菌,不只他擔心,我們也都擔心,好一陣子不見你,心裡一直掛念著。終於你好了些,我去看你,你瘦了很多,頭髮倒是長出來了,短短的捲髮像個小男生。你眼睛的湛藍告訴我你會沒事的,我抱住你,聞到化學藥物和醫院的味道。你還是虛弱,沒多久又聽說你住院了,沒多久聽說化療沒有太大的效果,沒多久聽說你得搬到別的城市接受更好的醫療。

有一天,我到圖書館借書,先翻了翻報紙,我看到你的名字,沒有預兆的我讀了下去,我不能相信報紙上一個個字句在傳達的訊息。我愣住了,不可能。我再讀一次,你走了,你不要葬禮,謝謝。我癱坐在椅子上,淚水汨汨地流了出來,不可能不可能。「X女士要求不要舉行任何葬禮。生前她接受了醫學中心研究的文案,把癌症治療的過程拍攝了下來。這本書已經出版,感謝X女士對癌症的貢獻。」

我走到櫃臺找這本書,它是醫學中心為病患做的記錄,剛出版沒多久,已經受到很大的回響,為著他們誠實不避諱的文字及照片資料。圖書館員把書找給我,厚厚的一本。我抱著它,在靠窗的沙發上讀了起來。我找到了你的名字,一下子無法呼吸。我看看窗外,天空開始飄雪,你在這麼冷的天走了。

我屏住呼吸,翻到記錄你的那一章,我看到了你的素描,你畫骨頭,在病發前,你夢到了這些骨頭的組織,後來,醫生照了片子,說你畫的就是不正常的骨頭組織。「或許,我的身體比我早知道我生病了。」注解裡你這麼說。照片裡你露出一邊胸部照X光,你沒有表情,你沒有看鏡頭。下一張是你的素描,是保羅畫的,你的裸身半身像,你直視,用你的最初藍色的眼睛。而你的身體,你的身體……劃滿了一刀又一刀的疤痕,每一刀代表了一次的復發,每一刀說明了無數次的苦痛。我不知道保羅是如何下筆的,我看不清楚了,視線模糊了一切,我痛哭了起來……

「這天空畫得很好。」老師過來看我畫的背景,「再把這邊的海水也畫上這藍,白色……」我接下去說,「我知道,加上藍色。」

藍色,不要太多,就一點藍,最初的藍,如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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