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看見一個小男孩牽著媽媽的手,引頸而望,我走向前揮手。媽媽看到我,眼睛一亮,也向我揮手。小男孩咧嘴笑了,媽媽說趕快叫老師。小男孩張著大眼睛對我說:「我喜歡你的部落格,很有意思。」媽媽和我聽了都笑了。媽媽為我介紹,「這是小建。」小建拉著我的手說:「你要收我當學生嗎?」我說好啊。

我帶他們來到我的琴房,兩個人一進到琴房,有說不完的故事要與我分享。「小建很小就喜歡上鋼琴了,央求要上鋼琴課。他一開始就學得很快,從一開始碰上琴鍵,就沒有停下來過,對鋼琴的喜愛有增無減…… 」 「我喜歡彈琴,很喜歡!」小建說。「……他對什麼音樂都很有興趣,在家可以一直彈琴,我從來也不需要去催他,還是提醒他。我和他爸爸都很喜歡聽他彈琴。」

小建這時開始彈了起來,小小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般地玩耍,我想起一句英文的成語:"Tickle the ivory." 看他彈琴,還真像為琴鍵搔癢,不禁笑了起來。一首很可愛的維也納奏鳴曲,活潑輕快,小建搖頭晃腦,搖得厲害,椅子還被推移了。媽媽說:「愛做怪,愛做怪。」他彈畢,我拍手叫好。他正眼看著我說:「老師,我不要比賽。我不要。」我看看媽媽,媽媽嘆了一口氣說,「老師,是這樣的。」

小建老師的學生以參加比賽著稱,每個學生戰績斐然,比賽,檢定的成果輝煌。從小建一開始學琴,老師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一條路,從比賽到檢定。小建剛開始很配合,比賽成績,檢定也參加,發表會也彈。老師看他上臺成績都不錯,要更督促他,上課時數變長,曲子上得更仔細。一堂課上了一個下午,小建受不了了,下課時跟老師說,「老師,我不比賽了,謝謝老師。」他沒有再回去。

小建沒有上鋼琴課,但自己設了一套進度表,天天練琴,對鋼琴的一份癡心沒有變過,媽媽看他這麼認真,覺得該再找個老師重新開始。「所以,老師,你說呢?」媽媽問。這時小建的兩隻小手把我的頭轉向他,我的頭都快碰到他的頭,他正色地問:「老師,你要不要收我? 」我笑了說,好!

小建喜愛上課的程度非常熱烈,他一來琴房,我還在上上一堂課,他敲門,「老師,我來了,我要進去,我要彈琴,開門開門。」我才一開門,他一隻腳就要踏了進來。他媽媽拉著他說:「等等,老師還沒有上完。」我和學生都笑了,我要他再等一下下就好了。我接著把講到一半的樂理對學生說完,「所以奏鳴曲式有三個部分,呈示部,發展部和再現部,呈示部有第一和第二主題,最重要的元素則是在再現部時,第二主題一定得回到主調。」學生點頭,記下重點。

學生收好書包,我打開門,小建已經等不及地一個箭步衝了進琴房。「所以,奏鳴曲式的最重要元素是第二主題要回到主調!老師,我們來分析,快。」小建把譜拿出來,找了一支鉛筆,打開他在彈的小奏鳴曲分析了起來。分析完一首, 「啊,原來是這樣,有了這重要的元素,我就了解了!」他像發現了新大陸般,馬上再往前找以前彈過的小奏鳴曲,又分析起來。「好玩好玩,這重要的元素。」他一邊寫一邊說。

小建彈琴,其實,我有時候覺得這樣一個句子就夠了,就足以描寫小建。他每次一來上課,迫不及待地進到琴房,我和他寒暄幾句,他有太多要與我分享的東西,一下子說不完,也說不清楚,「老師,我學了這首,這首和這首,分析了這些和這些,不過這首的曲式不大一樣,而這首的第二樂章……」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樂譜翻過來又翻過去,最後,他就不說了,爬上鋼琴的椅子,來不及調整椅子的位置就彈了起來。我總是等他開始彈後,走過去幫他調整位置。他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繼續彈下去。有時候彈到喜歡的樂句,會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他看看我,我也對他微笑。

他一彈完,我得把握這時間,在他還來不及開口說話,把我要說的趕快告訴他,不然他會開始彈下一首。我先總結他的整體表現,他的音色優美,一直都是這樣,我要他注意樂句結尾的感覺,圈幾個錯音,然後要他彈。他會同意一些我的樂評,也會不同意我的一些評論,我說沒關係,你不要完全同意,不過,我希望你試試看。他會試,他會告訴我為何他還是比較喜歡他的彈法。不過,我不煩惱,因為我也發現不管他如何不同意我的看法,下次他再彈時,他會聽我的。

我沒有特別派什麼功課給他,因為除了功課,他會自己練別的額外的曲子,我給他自由,因為知道他喜歡彈琴,不用擔心他不練習。我教他一些彈奏上的秘訣,他雖然不盡同意,但我知道他聽了進去。要是有人聽我們上課,會以為兩個人說不同的話,沒有溝通,但事實上,如一顆小樹慢慢成長,雖然風吹不同的方向。

小建在教師節送了我一個桶子,裡面是種子,十來顆。「老師,這些種子會長大,你要澆水。」我說好。小建媽媽說,我就像是園丁,我的學生像種子。我每天澆水,它們一個禮拜後,都已經發芽抽高,小建媽媽再來看到它們,驚訝它們長得如此好。「一定是因為你和學生的琴聲!」她篤定地說。

演奏會要到了,小建選了莫札特的K545,C大調奏鳴曲,「老師,我三個樂章都背好了。」他說。「很好,那我們三個樂章都彈。」他屁股一坐上椅子就開始了,明明身體離開鋼琴很遠,他還是彈得很起勁,我走過去,為他調整椅子的位置。坐回靠窗的位置,聽小建彈莫札特。那麼簡單,卻充滿玄機的曲子,小建彈來,毫不費吹灰之力。「第二主題回到主調,重要的元素!」小建宣布。「彈琴不要說話。」我說。他調皮地笑笑。

陽光灑進窗,灑到桌上,灑到發芽的嫩葉上,微風吹來,樹葉輕輕地抖動。小建的莫札特隨著陽光充滿了琴房,充滿了仲秋,充滿了園子和園丁。我看著他小小的身子,隨著音樂搖擺,他抬頭,看著鋼琴,從反光中看到了我,他對我微笑,我也笑了。鋼琴裡我看到種子長成大樹,看到小建,還有小建的天空,而音符和笑聲在天空下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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