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時到臺中參加一個講習,主辦單位非常有心,節目一個比一個精采,上半場休息時,有個媽媽來認我。『獅子老師嗎?你好,我是你的讀者。』在昏暗的燈光裡,我向她點頭微笑。她說很喜歡我的書,特地來謝謝我,我謝謝她的鼓勵與支持。她看看我,有些遲疑地想了一下,像下了決心般地說:『老師,我的兒子很喜歡彈琴……但很多人知道他讀音樂班時告訴我說,男孩子彈什麼鋼琴,將來會沒有工作……』我瞪大眼睛,問他們有聽過貝多芬、莫札特、郎朗,還是周杰倫?

『我孩子很喜歡彈琴。』媽媽的眼睛亮了起來,昏暗的走道頓時有了一些光彩。『他四歲就要求我帶他去學琴,音樂教室的團體課上了一陣子已經覺得不夠,就開始上了個別課。他很喜歡彈琴,我從來不需要督促他,反而要提醒他睡覺的時間到了。上小學後,就考上了音樂班,他讀得很開心。他告訴我以後要到歐洲留學,要到音樂之都維也納,看看音樂家朝拜的地方。』

『我們家中總是充滿了琴聲,他這麼小就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只是,親戚朋友們一聽到他是音樂班,又是男孩子,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我們,讀音樂以後沒出路,鋼琴小時候學一學就好,不需要當專業,才不會餓死。』她說完,我可以感受到這媽媽一路的心酸與辛苦。

我的學生瑪麗安很喜歡拉小提琴,從小就學了,鋼琴也彈得很好,學校老師常推薦她參加比賽或表演。小時候還好,等她大了些,高中時,她的爸爸出面阻止所有的音樂活動,『我這孩子以後要當醫生的,謝謝你們的鼓勵與支持,請不要再為她安排任何音樂活動了,我們要開始來準備SAT。』瑪麗安從我的琴房消失了,在學校也聽不到她的琴聲。我們幾個老師都感到很惋惜,畢竟,我們不是她的父母。

後來,瑪麗安考上了常春籐名校的醫學院預科,她寫信來告訴我,學校功課很重,但她還應付得來。在學校她找到了琴房,有空時會溜進去彈彈琴,她很興奮寫著。她還找到了老師學小提琴,爸爸不讓她帶小提琴去學校,她偷偷地帶去,『每次敲老師琴房的門,就好像在敲起音樂之門,我聽到自己的敲門聲,總會不禁微微地顫抖。』她寫著。她很爭氣地讀完了大學部,畢業後聽說她沒有繼續讀下去,而去了中東參加了和平部隊(Peace Corps),帶著她的小提琴。

我也想起交響情人夢裡女主角野田妹,她最大的心願是當幼稚園老師,她每次要上鋼琴課前,要老師和她一起彈暖身歌,『是我特地為小朋友作的!』她興奮地說。她每次說到她的夢想,眼睛發亮全身發光,彈莫札特都沒有彈暖身歌來得快樂。學校老師同學們每每聽到她的夢想都皺眉,直接跳過她的理想,要她參加鋼琴比賽。而家人對她讀音樂系,則慶幸有學校要收野田妹,鋼琴組也好。

我當年要報考五專的音樂科時,國中老師及一些長輩也有相同的反應,『那樣的學校你也讓你小孩去讀?』爸爸媽媽從來不在我面前重覆這些話語,但有時這些話我還是聽到了。『那樣』的學校,我讀得很高興,每天可以彈鋼琴,學的是我了解的樂理和曲式分析,在音樂科裡,懂得轉調樂器比拋物線來得容易,也來得有趣。

我以為只有我聽過這樣的話,想不到我的大人學生依依也告訴我,我把她的心情寫了出來。她也是讀五專的音樂科,要報考時也聽了很多的冷嘲熱諷,『那樣的學校』她竟然要去讀,而家人還支持。很多人不知道,其實要考上『那樣』的學校,也並不是那麼簡單,那後面有多少個小時,日以繼夜的練習,關在琴房裡,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反覆的練習才有的成果。

彈琴的快樂,很難掩飾,很難假裝,音樂帶來的欣喜在指尖碰觸到琴鍵時,臉上的神情馬上不同。記得學生小雨來上課,談最近在學校忙的事,臉上有倦意。她坐下來,彈起舒伯特的即興曲,笑了。忍不住,她停下來,告訴我說:『老師,我好喜歡這一段啊,你聽,你聽,……』她右手彈起音階般旋律,『有沒有好可愛?然後再和左手一起合起來,超好聽的。』她彈了起來。小雨平常住宿,在學校有琴房,她告訴我她喜歡晚上練琴的那段時間。我們一點一滴地學習舒伯特,貝多芬,巴哈,我們的目的不在檢定也不在比賽,我們喜歡音樂帶給我們的快樂。單純而自然,小雨知道,我知道。

這些,別人不知道。好多『別人』,好多別人的聲音和意見。畢竟別人不能為我們過日子,為我們決定什麼才是『正確』的選擇,別人可以認為男孩子不適合彈鋼琴,『那樣』的五專學校不值得唸,學音樂的以後沒有出路,當然可以這樣想。因為,最終,彈琴的快樂,只有彈琴的人知道。就如沒有人知道野田妹彈暖身歌的快樂,除了她自己。當幼稚園老師難道比不上鋼琴家重要?答案只有一個,而那只有野田妹可以回答。

別人的意見像是蝸牛背的殼,越背越重,重到拖都拖不動;而當我們找到理想,那追求夢想的動力成為翅膀上美麗的色彩,而我們得以展翅飛翔,成為青鳥。我告訴那位媽媽說:『你的小朋友很棒,因為他找到了他的興趣,而他的努力將會使音樂變為他的世界。他的辛苦,別人不知道,同樣的,他彈琴的快樂,別人也不知道,但是,這些你都知道也了解,他很幸運有你,他也一定很謝謝媽媽的鼓勵與支持,因為你,他得以追求所愛。』她是他成為青鳥的魔術師。

男孩女孩、莫札特周杰倫、古典現代、檢定比賽、我們別人、都不要緊,我們沒有怨言,因為,音樂是我們所愛。


2010年一月七號中國時報嚴選好文
《本文刊於2009年十二月號謬思客音樂雜誌 2009台灣大專院校音樂系年鑑專刊別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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