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的開始,我在學院的辦公室排課表,電話響起,我接起來。『喂,是獅子老師嗎?我是貝絲。』很清秀的聲音,非常小聲,幾乎聽不到。『我就是,可以請你說大聲一點好嗎?』她清清喉嚨說:『你好,我想我的課表排錯了,我應該是上大班鋼琴課的,不是個別課。』我問她有無學過鋼琴,她很為難似的說有,那就沒錯了,有上過鋼琴的話,就可以接下來上個別課。她想再解釋什麼,又欲言又止,我問她怎麼了,她想了想,似放棄般地說沒事,那就上課時見了。

貝絲第一次來上課,很有禮貌,也很有距離。我問她學琴的歷史,她以前學過,轉學來學院後,和L教授學過一個學期,L教授這學期退休了,我接了他的學生。我看她學過的譜,再怎樣,也不會排到大班課。我請她彈些舊曲子給我聽,她彈大班課教材的最後一首小步舞曲,手指手勢沒有初學的生澀,頗具音樂性。我稱讚她可以把一首簡單的曲子彈地這麼好,她低頭臉紅了。我要她繼續大班課程的第二本教材,再給了她簡單的華爾茲,我們就這樣開始了新的學期。

後來她再來上課,還是很有禮貌,但看得出來,沒有以前的害羞,她總是笑盈盈地進來琴房上課,說話的音量還是很小,我請她說大聲一點,只見她一抹神秘的微笑,慧黠地說:『那你要更仔細地聽我說才是啊。』我大笑。後來,她才告訴我為何當時很害怕上課。因為L教授上課的方式很奇特,她彈完一首曲子,他會沉默不語,久久後才問她對這首曲子有何看法。她生性害羞,一首短短的曲子,技巧還不熟,她希望老師可以幫她,但教授就是不說話,要她回去再多想想。上到期末,她想到鋼琴課就喪氣地想哭。後來看到換了新老師我,這中文名字拼法看了更令她害怕,乾脆就先投降再說吧。

貝絲主修聲樂,幾個學期下來,鋼琴越彈越好,接著也要開畢業開演唱會了,她請我當她的伴奏,我欣然接受。一看她的譜,厚厚一疊,德文藝術歌曲,法文香頌到義大利文牧歌及英文的舞臺劇歌曲。我看了傻眼問她,這樣的曲目沒有兩個小時唱不完吧。她說她的聲樂老師想先試試這些曲子,再慢慢淘汰掉一些。我說好,我們一起加油努力。

她的老師那個學期接了主任的職位,外務很多,常常請假不在,請我多幫貝絲伴奏之餘,也幫她聽聽。我們把曲子照語言分為四個部分,一次練習一個部分。貝絲雖然對老師常常缺席感到不滿,但也很認真,不敢怠惰,每一個禮拜過去了,就表示少了一個禮拜,更表示她必須有所進步才趕得上期末的演唱會。

聲樂老師回來上課,我跟著貝絲去。老師因為時間不多,想改的東西一下子改不完,貝絲再怎麼認真,也無法做到老師要求的。老師時間有限,一個小時的課上不到幾首歌曲。上完課我們走出教室,貝絲希望先到我的琴房,我說好,一進到我的琴房關上門,她就哭了起來。我讓她哭,知道她心中一定非常懊惱,老師常不在,音樂要進步,需要時間。一首歌曲要進步,不是一堂課可以做到的,而更不能一兩個月不上課,然後一下子排三四堂課來補。我知道主任有他的行程,但我終究不是貝絲的聲樂老師,我所能做到的是盡量鼓勵貝絲。

眼看著演唱會的日期一天天逼近,主任並沒有空出比較多的時間來上課。我告訴貝絲不管怎樣,曲子背好,扎扎實實地,上臺就不怕了。上臺前主任上了幾次課,學生對老師不信任,而老師想在最短時間把曲子修改到完美,我當伴奏的,坐在鋼琴前面,可以感受到他們之間的張力。我盡量配合,要我大聲我就大聲,要小聲彈就小聲。我想讓貝絲知道,我會和她一起在臺上,支持她幫助她。

貝絲很認真,上完課一定馬上回琴房練習。我知道,因為琴房就在我辦公室的隔壁。有時侯我有時間,就直接到琴房幫她和伴奏。我告訴她,她唱得很好,上臺一定沒有問題的,何況她準備地這麼周全了,一定可以的。她謝謝我。

到了表演的那天,主任和音樂系的老師都到了,貝絲看到這麼多人來,有些害怕。我們在後臺,我告訴她,這麼久的準備就是等這天了,忘掉臺下的人,只要去想音樂帶給她的快樂。發音,發聲,音準,她都有,所以不要擔心,好好地去當一隻夜鶯,歡欣地啼唱。

她先和吉他老師上臺,演奏義大利的牧歌,吉他清脆的和聲伴奏,很有古典風。接下來我們就進入德國重量級的Wolf的藝術歌曲,每一首如德國的哲學,厚重實在,音樂之美和輕亮的牧歌大為不同。貝絲在我前方,手穩穩地放在琴蓋上,回頭給了我一個微笑後,我們開始。我想起我們合奏的第一次,她的譜上寫滿了德文發音,我也想起她第一次來上課害羞的樣子,而現在,她站在舞臺中間,高聲地唱著Wolf。

上半場完美結束,我們回到休息區休息。我抱抱她說她唱地好棒,而再半場就結束了。她臉紅咚咚地,興奮地微笑直點頭。主任敲門進來,他拍拍貝絲的肩膀說唱得還不錯,主任接下去說,『整個的音效嘛,嗯……和吉他老師的合奏很好,吉他老師和你的歌聲非常契合,那簡直是完美的的組合。Wolf嘛,嗯……』老師停了一下,『你德文的發聲不夠清楚,sch的音我們上課提過了,可以再更好,而和獅子老師的合奏,你的部分是百分之98.76完美,而獅子老師則是百分之98.50完美。好,下半場不要忘記法文的發音。』

主任帶門走了出去,我轉頭看貝絲,她如被放血般,臉色蒼白。我上前把手握住她的肩膀說,『貝絲,看著我,聽我說。』她的眼眶紅了,淚水滿溢。『聽著,不要去想主任說的,忘記它,忘記它!你還有下半場要唱,把心思放到你最喜歡的的舞臺劇的歌,你告訴過我,那是你當初愛上唱歌的起源啊,記得嗎?』她虛弱地點點頭。我繼續說:『我很抱歉我只有百分之98.50完美。』她笑了。『我下半場會盡量做到百分之百完美。』我說。貝絲抱抱我,我把譜拿給她,她說她喝個水,休息一下就好了。

說真的,我也不懂為何主任半場休息要說那些話,任何時候都可以談如何可以更進步,但有一個時間點是不適合談——那就是上臺的時候了。甚至在上臺的一個禮拜之前就不該再改任何東西。但每個老師帶的方式不一樣,或許主任是這樣帶學生的,但我想學生上臺已經夠緊張了,安定軍心有時反而更重要。貝絲下半場表現地很好。這樣一場重量級的學生演唱會,我非常以她為榮。她唱畢,我們一起敬禮。

演唱會開完後,她還有一個學期的課,她修了鋼琴,也開始準備畢業考。她來上課,沒有開演唱會的壓力,看得出她放鬆多了。我們彈德布西的月光,她不能相信和我學的時候,她才彈大班課的教材,我說『你真該多相信你自己。』她笑了,她說那我更會為她將要告訴我的事高興。『老師,我畢業後要去讀法學院。』

我很訝異聽到她如此說。音樂史上很多音樂家都是先學法的,後來放棄了法學而從音樂,而我們的貝絲則是從音樂的路要轉向法律!我祝福她。她告訴我最近在準備畢業考之餘還開始準備了LSAT(法學院入學測試),雖然很忙也很有壓力,但她知道那是她要走的路。

我看著她,覺得她真了不起,她一向知道她要什麼,發現鋼琴老師不合,主動要求改課程,老師沒時間多上課,自己就多練習,她一直往目標前進,設定了就勇往直前。所以,當我知道她考過了LSAT一點也不吃驚,而她申請到的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法學院,我更為她高興。學院畢業後,她就到紐約當起了法學院的新生,逐步實現她當律師的夢想。

她來信告訴我說,她到的第一天新生訓練,在一群高學府學生中,別的學生拿著LV及其他高檔的皮包,穿著香奈兒套裝,她拿著一個家人送的畢業禮物COACH包包,及我們一起逛街買的平價套裝。別人問她哪個學校出來的,她說了學院的名字,沒有人聽過。但那又如何,她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一樣的了不起。她信的結尾簽上:『你百分之98.76完美的學生上。』我笑了,而我也才百分之98.50完美,不過,那又何妨,我知道在我心中,她可是我百分之百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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