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夏天了,晨光比冬天更早從窗縫探頭進來,我張開眼看看時鐘,六點。我伸展一下想再睡一會兒,依稀中聞到咖啡的味道,我坐了起來,是的,昨晚買了蘇門答臘的曼特寧咖啡。我迫不及待起身來到廚房,拿出咖啡。雖然人們說不要靠書的封面評斷書的內容,但我一看到這包曼特寧銀色和橘子色的設計包裝,感覺很現代,就買了一包。當店員幫我絞咖啡豆的時候,散發出的咖啡味道不大一樣,香醇濃密,但多了一些讓人神魂顛倒的什麼,讓我等不及明天早上的到來。

我舀了兩匙咖啡粉,倒了水入咖啡機,等咖啡泡的時間,我把吐司放進烤麵包機烤。記得剛到美國時,還不大會應用英文,忘了烤麵包機怎麼說,就告訴店員,我要一個機器是可以把麵包放進去,好了的時候會跳出來。“You know this machine you put the bread inside, and when it is ready, it will jump out.” 文法不對,但我覺得我描述地非常傳神,有一點想像力的人應該一聽就知道我在說什麼了吧。

早上喝咖啡的習慣是在美國讀書時所形成的。學校的老師和學生早上一定人手一杯咖啡,學校辦公室裡的咖啡機整天開著,上課的教授手上時時刻刻拿著一杯咖啡,也不管已經冷了,好像手裡沒有這樣拿就不能上課般。美國的咖啡機也便宜,久了也入境隨俗,買了一台機器,早上泡來喝。美國的咖啡,嗯,這個幾乎是全世界惡名昭彰的難喝,因為他們喜歡很淡的咖啡。學校餐廳的咖啡更是可怕,不過一杯只要50分錢,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後來,自己慢慢地試驗,我喜歡濃一點的咖啡,比意大利濃縮咖啡淡一點,但比美式咖啡濃一些。第一次喝到意大利的濃縮咖啡是在威尼斯火車站出口的車票亭。早上趕火車,還來不及吃任何早點,我一看大家在喝咖啡,就急急點了一杯。我想像的是一杯美式巨無霸馬克杯的咖啡,可以充飢。結果咖啡來了,一看是一杯比一口口水還要少的黑泥巴,喝了下去,還來不及叫苦,整個人馬上醒了。後來學到那個叫Espresso(濃縮咖啡)。音樂術語有一個字叫Espressivo,指富有表情的,學生問我那個字是不是指像喝了濃縮咖啡一樣很有精神。

如飲酒的學問,隨著年紀增長,喜歡的咖啡從花俏的、加了許多鮮奶油和糖的維也納咖啡,到現在的不加糖的黑咖啡。越來越喜歡一杯簡單的濃得化不開的黑咖啡,或許加上一滴(真的只要一滴)的牛奶,就這樣。星巴克咖啡從西雅圖開始造成了一股咖啡的風潮時,我讀到一篇文章,研究它為何會造成轟動,因為它給了你點個人化咖啡的空間:低卡咖啡加半糖加低糖豆奶拿鐵。這個東西好不好喝並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可能是某個人的最愛,而星巴克提供了這個個人化的選擇。

文章接下去提到,我們或許不能選擇我們的生活、工作、搭的公車或捷運線,但,至少我們可以點一杯我們要的咖啡吧。我同意。一次朋友買了很貴的咖啡,邀請了大家來品嚐,他泡了一壺香濃的咖啡,倒給我的時候,問我要不要加牛奶,我說不用,他很執意地把牛奶加到我的咖啡裡,說:『這樣才香。』頓時我失去了品嚐它的興趣。啊,我也很堅持我的那杯咖啡。

廚房的曼特寧傳來了令人蠱惑的香味,我倒了一杯。我常把咖啡泡得太濃,因為怕不夠濃,這是常改不過來的一個習慣。我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窗外金桔樹上忽地飛來了一對白頭翁在樹上啄弄著小金桔,我深吸進咖啡的香味,只希望咖啡的味道和這香味是一致的,我淺嚐了一口。頓時,時空物移,我不在我的書桌前,看到了托斯卡尼的平原,向日葵開了一地,金黃的顏色一直伸展到地平線;看到雨中模糊的威尼斯,莫內筆下永恆的海裡落日;看到維米爾走在戴爾福的小巷裡散步買顏料去。

咖啡濃郁,有泥土的味道,但還有些什麼?是玫瑰的香味嗎?多了些瑰麗的驚喜。每一口都是無法言喻的歡欣。乘著這香醇,我飛過花海,飛過咖啡田,熱帶雨林裡我化成一隻蝴蝶,化成一聲滿足的嘆息。我再舉杯,發現杯子已空,我回到現實世界。杯子裡一些殘渣,告訴了我,是的,這驚喜確實存在過,舔舔嘴唇,想再溫習那香醇,等明天了。我微笑,好美的早晨的邂逅,白頭翁早已飛走,而我也要開始我的一天了。




*此篇文章的篇名取自於張曉風的同名散文集
**中國時報2010年五月22號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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