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芳是個很有主見的學生,我想這是應該的,她年紀輕輕就已是高階的工程師,她很知道她要什麼。第一次來上課,告訴我她找老師一陣子了,研究了我好些時候(聽得我有些冒冷汗),終於決定要和我學琴,還先買了鋼琴。我們很快進入狀況,雖是初學,但以她工程師精益求精的精神,學得又快又好,她對我的讚美總是很禮貌地接受。大人學生要進步真的不是那麼地容易,通常在一天繁忙的工作後,還要提起精神練琴,沒有毅力還真做不到,也做不久。

學了幾個月以後,予芳開始和我比較熟了,也會聊聊一些自己的事。她對我說她特別喜歡我寫過的一個小故事『你是唯一』,她覺得特別有感觸,我問是不是小時候被班上的同學排擠過,所以有同感。她說倒也不是,不過她沒有接下去多說,我就沒多問。

予芳來上課時,總會早些時候到,她先等在外面,在陽台上眺望,看到我先笑開,手上兩杯咖啡,一杯要給我。我謝謝她的咖啡,有時也和她一起看看遠方的山和前方的廣場,她不說話時有些嚴肅有些悲傷,但笑開時像朵瑪格麗特般地可愛。

漸漸我知道她爸爸不久前過世了,雖然還不需要她擔起家計,但家裡的感覺不再一樣,她很想念她的爸爸。她看我寫小朋友的故事,有時會和我分享她的看法,她告訴我其實她讀遍了坊間教養類的書,我有些訝異,因為她雖有男朋友,但還沒有結婚的打算,也沒有小孩,怎麼會對教養類的書有興趣?

她看到我眼中的驚訝,笑笑,頭低下去像在考慮什麼似的。她再抬起頭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在書裡想找一些東西,我想看這些作者專家們怎麼看自閉症的小孩。因為我覺得我是,又覺得不是……小時候的我常聽到大人們這樣說我,我本來不認為他們在說我,但當老師們也如此對我指指點點,我才知道或許這個字眼不是很好。」

「我與別人不同嗎?我不覺得。我只是覺得上課很無趣,每天被爸媽叫醒,匆匆吃完早餐,爸爸會帶我去上學,他再去上工。爸爸不識字,很擔心我的課業。其實也不是我不會,只是覺得上學聽老師在台上講課,一點意思都沒有。同學們也很少和我玩,下課我就自己畫畫,等放學我就回家了。當然我不知道上課上什麼,也就不知道功課要寫什麼,爸爸非常擔心。」

「他下了工廠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帶我到隔壁的同學家,問功課是什麼,她就告訴我爸爸作業本要寫什麼寫幾頁,爸爸很認真地聽,回家後要我寫滿那幾頁,我就亂寫,反正有寫滿那幾頁就好了。」我聽地很仔細,我迫不及待要知道後來她怎麼當到工程師。我想要標籤一個人太簡單了,只要人們張開口說了算。

予芳停了下來沒有聲音,我把咖啡遞給她。她笑了接了過去:「老師,你知道嗎?我這樣到了國小三年級,有一天,我就開竅了!我就聽得懂老師在說什麼了,功課也會了,原來我不是不會,只是我還不想去開始了解。我看了這麼多教養的書,沒有人提到這樣的例子。對自閉症的小孩專家學者的理論和治療我看得頭痛。」

「我開始懷疑我的小學老師說的甚至不是真的,我或許不是自閉症。爸爸看我會自己寫功課,剛開始還很擔心我亂寫,後來聽老師說我進步很多,他也放心了。現在我常想起爸爸那時帶我去同學家問功課的情景……」予芳轉過頭,沒有說完。

我們安靜地坐在鋼琴前面,遠方隱隱聽到小學放學的鐘聲,我依稀看到小予芳被爸爸帶到同學的家問功課,眼睛也模糊了起來。「所以,你是唯一啊。」我說。她想了想說:「我真的是。」我拿起咖啡杯做了乾杯的樣子,她笑了,也拿起她的杯子同我乾杯。「Cheers!」我說,她接下去:「我們,都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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