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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聲地打開門探頭進去,太太一看到他就笑了,他在她身邊輕輕坐下,懷中抱著剛出生的女兒,『是一個女的,你不生氣吧?』她說,他別過頭,熱淚湧了上來,他知道她分娩受了苦。他敬畏地看著小娃娃,那麼小那麼小,『你為她取個名字吧。』她說。這是一個多麼重大的工作啊,他想,即使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取名字。第一次,是為誰取名字呢?是的,是為大弟弟。

大弟弟出生時,媽媽也是這樣躺在醫院,爸爸帶他去看媽媽,慎重地說:『你是哥哥了,來,為弟弟取個名字吧。』他發現自己有了弟弟,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開始考慮起哪個字適合弟弟。後來,二弟弟報到,妹妹也來到,么弟看大家都到了也出來了。就這樣,一個家,一個王國形成,他當哥哥的,是王子,多麽威風,上有爸爸媽媽和外祖母的寵愛,下有弟弟妹妹的敬愛。他有最完美的世界了,無一處稜角,圓,這個字怎麼唸怎麼圓。

他知道在家中他最大,倒也是,外祖母稱他『番王』。脾氣不好的他和弟弟打架,把弟弟推出玻璃窗,碎片和弟弟齊飛出窗外,他的一顆心也飛了出去。他驚嚇惶恐害怕,爸爸媽媽趕來看弟弟傷勢,他羞愧地一人關在房間,又擔憂弟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不用說自己也是一身傷。外頭安靜地似是停止了一個世紀之久,慢慢地,他聞到了菜飯香,媽媽在煮飯,他聽到了弟弟的聲音,弟弟沒事!他放心地聽外面家的聲音,聞家的味道。弟弟來敲門送飯給他吃,他低頭接過飯菜,接著弟弟拿臉盆和藥膏為他擦拭傷口。從事發到事落,爸媽沒有對他一句譴責的話語,而他和弟弟的感情從此再好不過。

爸爸問他長大想做什麼,他想也沒想說要當一個『偉大』的作家,爸爸聽了笑笑,自己反而先寫了文章投稿,被刊出後,拿給他看,他才知道爸爸的文章寫得很好。爸爸把稿費拿給他看說:『你知道我忙碌好幾天總共得了多少錢了,對不對?你不是打算一輩子寫東西嗎?你要是真有那樣的打算,我也該有個接濟你一輩子的打算了。』

爸爸開過化妝品店,經營過煤炭公司、餐廳、書店、甚至牧場,也因為這樣,給了他們很豐富的童年;怕他們長大沒有一技之長,帶他們學技藝,他被分配到學修理鐘錶,也學油漆畫看板,但他的興趣還是寫作。雖然,他也當過學校老師及報社編輯,終究他最想當作家。

一家人一起,跟著爸爸不同的工作換了一些地方,後來因為內戰,再次搬家,再怎麼搬家,爸爸媽媽都在,弟弟妹妹們都在,有他們的地方就是家,爸爸一直說要再給他們過好日子,但他一點也不在乎的。但天堂有盡頭,在江水的深處,一個不小心,一眨眼之間,心愛的爸爸被帶走了。身為長子的他,在爸爸好友的幫忙下處理了喪事,才二十一歲的他,突然成了一家之主。

『受苦是一場夢,榮華富貴到頭來都是一場空。所以吃苦是一場夢。』媽媽說。在爸爸過世後,因為買不起劈好的柴,她親自去店家挑零星的木柴,他捨不得媽媽辛苦,要她以後不要再去了,她笑笑說:『吃苦是一場夢,將來想起來是甜的。』他並沒有因此而從作家夢醒來,媽媽說:『你愛寫,還是寫吧。養家的事由我負責。』媽媽在他十七歲後就不告訴他怎麼做了,給他絕對的自主權及自由,所以他學到了自己負責。

而他與母親也最有話說,他學會抽煙,媽媽沒有說什麼,只因為他相信抽煙與靈感有關。有時,他孝敬媽媽一根煙,兩人在噴雲吐霧裡談天說地。日子雖然辛苦,但他們繼續活著,吃苦或做作家的夢,都夠用,因著爸爸的遺愛,還有媽媽的愛。吃苦若是一場夢,與家人一起辛苦,也是一場美夢。

後來,他來到一個小島工作,他工作,沒有忘記他的文學夢,他寫,不斷地寫,寫,寫。他認識了她,兩人有了自己的家,在寫稿的時候,多了一份幸福,因為她的陪伴,她會在他埋頭寫作時遞來一杯熱茶,有時甚至會給他一根香煙,雖然她不喜歡他抽煙。而今天,她給了他一個女兒,他們的孩子!在潮濕陰冷的雨天裡,女兒就像那盼望多時的太陽。他知道了,他要寫一篇『小太陽』來紀念屬於他們的這個大日子。

而這個小太陽將『不怕天上的雲朵的遮掩,小太陽能透過雨絲,透過尿布的迷魂陣,透過愁苦靈魂堅硬的外殼,暖烘烘照射我們的心』。






記林良爺爺『鄉情』。
『鄉情』1982年好書出版社二版16刷,1982年麥田出版社新版。
『小太陽』1972年純文學出版社100刷,1982年麥田出版社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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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ones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