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上完最後一個學生,媽媽迎出來問我要不要出去散散步,我說好,套件薄外套,便出門了。『我帶你去看流蘇。』媽媽牽著我的手,興奮地說。我問流蘇長什麼樣子,媽媽說和苦楝花不一樣,苦楝花又是長什麼樣子,她耐心地解說起來。

從小媽媽常帶我們到公園寫生,花花草草的世界,她一一為我介紹,『這是含羞草,你看,碰了它葉子會闔起來,這是玫瑰,你們聞聞看,很香,這是九重葛,你們看這顏色多鮮豔。』我們在大樹下找了陰影處,她幫我們把畫架擺好,任我和妹妹塗鴉,她躺在一旁看起書來。

所以,我知道蒜香籐和紫丁香的不同,也知道牡丹和芍藥為何不一樣,阿勃勒和黃色風鈴花樹的葉子說了它們不同的秘密。有一年爸媽因為工作而搬到了洛杉磯,冬天我過去看他們,在到處都是冷冰冰的寒冬,加州不只給你藍天白雲,更給了你藍花楹,紫色的串串的小花,開滿整個街道,走在路上,落英繽紛,鋪出了夢幻的步道。

我們走著走著,讚歎這美得不像真的景象,更捨不得踏上柔軟的花瓣,媽媽說,『你聽,啵的聲音,它們的心碎了。』是的,媽媽是文藝『青年』,年輕時在學校常常一手包辦海報設計和教室的壁報,她不喜歡權威,也不喜歡教官的嚴格規定,所以她的頭髮是側分,所以她常請公假出去參加畫畫比賽。『我也不知道在反叛什麼,現在想想,覺得好好笑。』她說。

我們走到228公園了,月亮升起,媽媽笑問我:『考你,那個是上弦月還是下弦月?』我看看天空,一刀細細的月亮秀氣地掛在天邊,像躺著般,我想了想答『上弦月!』媽媽得意笑了說:『答對了。』她突然拉緊我的手,急急走向前,『你看,流蘇!』

在淡淡的月色下,圍牆外的台北車水馬龍,圍牆內像傳奇般地,與世隔絕地真的開了一株流蘇,盛大的如慶典。走過的人們小聲地讚歎,輕聲地拿起照相機,捕捉這稍縱即逝的美。

流蘇的花細細碎碎的,一串串一串串地開滿了仰起頭看的夜空。媽媽撿起了一小朵花,『你看,流蘇的花瓣是四片,而苦楝是五片,花蕊是紫色的,下次看到你要小心認哦。』我說好。我們在樹旁的長凳上坐下,也沒有對話了,就看著花,賞著月。

我想起最近讀到的一句話,『不要想你失去多少,要想你擁有多少。』和媽媽說了,自己反而笑了起來,覺得這話也太教條。媽媽急急說,一點都不教條,一點都不的。

她看著花說,『那時在醫院陪妹妹時,我們晚上都會禱告,謝謝神給我們這麼好的醫療團隊,這麼好的醫院,讓我們快快好起來。我們不想我們失去什麼,我們感謝我們擁有什麼。』她停了一下,握了握我的手,『所以,這話一點也不教條的。』我倚著媽媽的肩,沒有說話,眼淚卻滿盈了。

記得一個遙遠的中秋,也是我們三個人,媽媽,我及妹妹,就是從醫院的窗口看中秋的月。我們互說中秋節快樂,吃了月餅。長長久久,要健康快樂。現在,我們在這看流蘇,看月亮,而也心安地知道在太平洋的一端,我們的小公主妹妹在加州的藍天白雲下,或許正走在海邊遛著她那隻叫泰勒的拉布拉多犬。

妹妹說泰勒只能一天餵兩次,因為小狗不知道節制,你給牠食物牠就吃,即使已經飽了,也會繼續吃。『姐,你不覺得小狗和我小時候很像嗎?』她說。我轉述和妹妹的對話,我們大笑。路人側眼看我們,我們一點也不在意,因為啊,因為,我們擁有好多好多,有盛開的流蘇,有如笑臉的上弦月,還有許許多多,感謝也感謝不完。

而流蘇就這麼地開滿了夜空。



給媽媽,母親節快樂。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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