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十二年,她國小一年級。到了學校先打掃教室,鈴聲響起後,大家像驚弓之鳥,往操場跑去,跑到了特定位置,趕快站好,一聲令下唱起國歌。小學生國字都還不會寫,根本不知道國歌在唱什麼,對嘴久了也會唱了;再來,國旗歌,這首節奏比較快,還有升旗可以看,感覺有趣多了。再大了一點,不只會唱,還會彈,因為加入了節奏樂隊班,每個早上演奏國歌國旗歌成了他們的義務。在節奏樂隊班第一首學的曲子就是國歌。

演奏完國歌國旗歌,回到教室,不是上課表第一堂的國語課,而是早讀課,全校讀起蔣公的日記,某年某月某日某處蔣公的心得與抱負。說國語,才是好學生,不會有麻煩的學生;說台語,要罰錢,雖然老師下課後在走廊上說台語比誰都大聲。其實,讓她擔心的不是說國語這件事,捲舌音說得不甚標準,但在南部的小孩都是這樣的口音,至少她還會說。她擔心的是匪諜這件事。

學校到處貼滿了標語,「匪諜就在你身邊」「保密防諜人人有責」「辨認匪諜十大要點:行為鬼鬼祟祟,不會說國語……」看得人心惶惶。家裡的阿媽不會說國語,日本歌謠倒是會唱上幾首,每次學校宣導檢舉匪諜,她就擔心回家會看不到阿媽,不擔心阿公,因為阿公會讀書。

從小,上學第一件事是唱國歌,一再地提醒小學生反攻大陸的責任;作文的結尾句,不管是多開心的或多八股的文章,都不能忘記在大陸的同胞。不上學時去看電影,也不能忘記國家大任,全體起立唱國歌。反攻大陸,毋忘在莒,毋忘啊。

選舉,那當然選學校老師校長在朝會時大力讚揚的候選人,從來沒有想過別的候選人。六年級時,台南出了一位無黨無派的市長候選人,氣勢如虹,學校老師開始說這位候選人是壞人,絕對不可以選,回家要告訴爸爸媽媽。爸爸聽她說完後,語重心長地告訴她,學校老師說的不一定都是對的。那年,出乎意料的那位候選人高票當選,票數高到無法做票。

爸爸出國留學回來後,一直告訴她,不管怎麼樣,一定要出國去看看。爸爸訂了美國的時代雜誌,每次收到雜誌時,他臉色就很難看。雜誌很少體無完膚地送到他手上,總有幾頁被撕掉或塗黑。不過,爸爸買回來的書開始引起她的興趣,有李敖編輯的書,封面總是有名金髮美女,裡面有很有趣的歷史故事及照片;有美麗島雜誌,雖然比較深,也不盡看得懂,但家裡總有一兩本期刊,就看了起來。

然後,事情就爆發了。那天到了學校,校長馬上召集全校學生到操場集合,原來抓到了大家最害怕的匪諜,還是最壞的匪諜,這群人散佈謠言,製造期刊,目前大頭子在逃中,要大家小心,一看到可疑分子要趕快向師長報告。那份期刊叫「美麗島」。她聽到這三個字,整個人都愣住了,一直擔心阿嬤,想不到問題出在爸爸。家裡那麼多美麗島期刊怎麼藏?爸爸知道這件事嗎?會不會被抓?

沒有多久,校長用擴音器報導已經抓到了在逃中的大匪諜施明德,他還動了整容手術,非常狡猾。同學們聽了直說好可怕,幸好抓到了。她等不及要回家,看看爸爸是否沒有事?雜誌是否有藏好?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飛奔回家,爸爸如期回家,但臉色不怎麼好。她沒有多問,很慶幸爸爸沒事,那堆雜誌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幸好,她沒有和任何人提過爸爸在讀那本雜誌,幸好。

解嚴的第二年她就出國讀書去了,離開了台灣,達成了爸爸要她出去看看的願望。美國人很有趣,他們也唱國歌的,但只在看球賽時。不同的是,他們唱得理直氣壯,歡天喜地,無一絲絲的憂國憂民。「哦,你們可看見那曙光,我們對著它發出的歡呼」國歌竟然由一聲讚歎開始,全曲貫穿了許多的八度音,非常不容易唱,但在球場裡看大家脫帽起立,唱的人總是微笑,開心地大聲唱。最後一句歌詞「你看星條旗不是還高高飄揚在這自由國家,勇士的家鄉?」她聽了總是很感動。

就這樣,離開了台灣,也離唱國歌國旗歌的日子很遠了。自從解嚴後,台灣開始解除了很多以前的制度,如唱國歌,學校也因為沒有空間,少了升旗典禮。制式化的愛國行為已經被亦漸民主的社會改變,愛國這件事,變得扭捏。國歌的歌詞也一再被不同的黨派拿出來討論,她想起美國人大聲唱國歌的樣子,不用解釋什麼,愛國就是這樣。

有一天朋友捎來一封email,要與她分享一段影片,看到標題《國旗歌》就笑了,心想這是什麼,國旗歌還有影片?她按下播放,看了起來。一個小女孩,無憂無慮地,如在唱兒歌般地唱起“山川壯麗”,她愣住了,是的,台灣的阿里山、 陽明山、雪霸、玉山,多麼壯觀,四十年來第一次她聽這首歌曲,經過了二十年的空白國歌國旗歌時期,已經不再去想愛國的定義。

小時候怎麼唱怎麼彈奏這首歌,很直覺地腦海裡看到的印象是中國的山川,她也不了解為什麼。但在這時候,從小女孩的歌聲裡,她看到的是台灣的山水,雄偉壯觀,久遠的“反攻大陸,毋忘在莒”已經很遠了,而現在的山川壯麗完全屬於這個世代,這個小女孩的世代了。而這是她的國,她的家,毫無疑問的,山川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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