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捷運上,我發著呆,忘了帶耳機出來,沒辦法聽音樂,車廂外黑溜溜的似航行在地底下,其實我有些掛念著我的水果莎拉。水果莎拉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無憂無慮的,總是發出咯咯的笑聲,最大的煩惱是手指不夠長不能彈周杰倫的《不能說的秘密》,而最大的假想敵是姊姊。「臭姊姊」,她總是這樣叫姊姊。她的姊姊完全沒有被激怒,因為也習慣了。看著他們的互動,我都會想起那個叫我“蟾蜍查某”的我的妹妹。我已經有三個禮拜沒有看到莎拉了,她家裡有事,暫停了幾次課,今天再開始,上次學到一半的德布西《黑娃娃的步態舞》不知道她練得如何?演奏會就快到了。

想起我們在選曲子時,她很篤定地指著它說,「就是這一首,老師,我要學!」我看了看,三個降記號,通常學生避之唯恐不及的曲子她竟然指定要學,我想她還沒看到下一頁三個降記號邪惡地變成了六個!趁她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趕快拿起鉛筆把日期寫在曲子上,不讓她有反悔的機會。她從鋼琴椅子上站了起來,表示要我彈給她聽。 《黑娃娃的步態舞》是德布西很可愛活潑的曲子,難的是很多“突擊”的還原記號和升降記號,明明前一小節這個音還是降,下一個小節又變成升高半音,好像在與短暫記憶挑戰。

彈到一半時我停了下來,告訴莎拉這有名的法國音樂對上德國音樂的惡作劇。 法國人總覺得德國人太嚴肅認真,而音樂史又首推歌劇大王華格納的“ Gesamtkunstwerk ”(完全藝術作品),他什麼都包了——歌劇的作曲、歌詞、到服裝甚至舞台設計,還在德國的黑森林裡蓋了座歌劇院,專門只演出他的歌劇。而德布西就把華格納最有名的《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裡的《死之歌》淒美的旋律寫進曲子裡,在淒美之後,馬上來了像扮鬼臉的跳音,堪稱一絕。我邊彈邊解釋,也被德布西逗笑了。莎拉沒有笑,我問不好玩嗎?她指著譜說:「老師,這一段這麼難,我怎麼笑得出來?」我彈畢,她馬上很認真地坐下,學起了第一頁。

這就是莎拉,我總愛叫她不同的沙拉名稱:“凱撒沙拉”,“和風沙拉”,後來覺得還是“水果沙拉”好聽,有時候就直接叫她“水果”。第一次上她的課時,就覺得她很有音樂的天分,稱讚她彈得好,她聳聳肩笑笑,問她難道不覺得自己彈得好嗎?她說姊姊比較厲害,她沒有姊姊彈得好。再問她喜歡鋼琴嗎,她說倒是比較喜歡畫畫,鋼琴排第二。我說沒關係,畫畫還是鋼琴,只有她喜歡,都希望她樂在其中。

姊姊是她的偶像,當然,莎拉絕對不會承認這件事。一次,她上完課,換姊姊上課,她搬來椅子坐在我們後面,像個虔誠的聽眾。姊姊彈起哈察都量的觸技曲,莎拉聽得津津有味,轟轟烈烈蕩氣迴腸的觸技曲,姊姊彈得很精彩,彈畢,莎拉從小椅子站起來拍手。「姊姊彈得好棒,比我們班的誰誰彈得好,那個同學已經學過這曲子了,不過,姊姊彈得比較好聽。耶,姊姊勝。」

一天,我帶了莫札特的幻想曲來,姊姊看了譜,以為是給她的,我說是給妹妹的,她有些吃驚。莎拉把譜接過去看,馬上指指鋼琴,要我彈給她聽。如海浪般地前奏,一波波地潮起潮落,打雷了,小跑步去躲雨,等天晴。幻想曲,意即自由的曲風及不同速度的變化,而莫札特也沒有忘記寫進上行及下行的半音音階好來炫耀技巧。那天上完課,我走出莎拉家,門一關,就聽到她已經練習起來了。後來,莎拉媽媽說連鄰居都來“關心”莎拉,因為她太認真練習。

下一堂課,問莎拉練習得如何,會不會太難,她說已經全部練好了。我很吃驚,要她馬上彈給我聽。她小小的手,果真彈起幻想曲。是的,我聽到了潮起潮落,也聽到了雷聲,雨就要開始下了。我等著,等著那四段又上又下的半音音階,她也知道這是最大的挑戰,沒有問題,每一次的音階右手接到左手,左手再接到右手,沒有間斷。她彈完,我為她拍手說太棒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問她最喜歡哪一段,她指著那像龍身一般長的半音音階。

我不禁有所感嘆地告訴她,她的鋼琴彈得很好。她困惑地看著我,因為她不相信我。我說:「是的,水果,我知道你比較喜歡畫畫,但那不表示你鋼琴就沒有你畫畫來得厲害。有沒有比姊姊好呢,其實不能這樣比,因為姊姊比你大,早你幾年學。這樣說好了,姊姊要是與你同年紀,都是四年級的話,那你們可能一樣厲害。」她只當我癡人說夢話,沒有說什麼,繼續彈她的鋼琴。

她也很特別,上完課,等姊姊時,她拿出書來看,我彈起鋼琴。看她讀得很起勁,不禁問她在讀什麼,「英文文法書。」我不相信,把書拿過來看,真的是文法書,「好好看耶。」她說。我書還給她,心想我的水果沙拉真是太與眾不同了。

下了捷運,才走到了莎拉家,在樓下就聽到了鋼琴聲。到了她家,她笑盈盈地叫「老師好。」我說她好像長高了些,她說手指還是一樣短,沒有更長。她很擔心德布西,我也是,不過我沒有說出口。「彈給老師聽吧。」我說。她調整了椅子的位置,慎重地彈了起來。我等著錯音,等著她停下來告訴我只練到一個段落,但,沒有,她一直彈下去,著名的法國對德國的音樂玩笑也過關了!我笑了出來,她轉頭看我,眼神問彈得如何,我大力地點頭。她繼續彈,回到了A段,沒事了,她全部學完了,沒有錯音。

我笑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等著我改正她,我終於說:「 水果,你做到了!你全部學完了。」她焦急地問,「那這一段呢?」 「很好啊!」「都沒有錯音?」「沒有。」我們都很吃驚。她很開心要我再彈一次給她聽。我坐上鋼琴,她要我等一等。「老師,你和Pascal Rogé(法國鋼琴家)一起彈。好了,我要按“播放”了。」我才驚覺她把CD放入音響裡,要我和Rogé鬥琴一起彈黑娃娃。我一定不能丟臉,硬著頭皮彈了下去。「啊,老師,你慢了,啊,老師你快了……」我一面彈一面笑,我和Rogé一起彈完,謝天謝地!莎拉開心地拍手。

我說:「莎拉,你知道嗎?老師在你的年紀還沒有學到這曲子呢,所以也就是說,要是我跟你同年紀的話,你比五年級的我厲害哦。」她看看我,覺得我又在胡說八道了。我笑了,心想不知何時她才會知道自己真的是個小小鋼琴家。我坐上椅子,開始了周杰倫《不能說的秘密》四手聯彈低音的第二鋼琴部分,她笑了,也坐過來,把手擺好,要開始第一鋼琴。「老師,你應該有練琴吧。」上次我們合奏,我表現得不是很好,莎拉不是很滿意,難怪她會擔心,「有,我有練琴。」我說,「那就好。」她放心地彈起她的第一鋼琴。我想要是我回到了小學五年級,她會是我的偶像。當然,這是不能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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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ones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