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晨光從窗簾裡灑進房間,一條金色的線條畫在地上,我睜開眼看著這澄黃,想著這色澤應該是七點了。起身拉開窗簾,一走到客廳,就聽到小鳥的叫聲,殷殷切切的,啾啾啾啾。聽在耳裡,如音樂般,因為我總認為牠們在說: 「早啊,早啊。」我走到陽台,把鳥籠拿了進來,籠子裡的啾啾和啾比已經興奮地叫個不停,待我把籠子門打開,牠們早等不及咻地飛上天,好像說好般地繞了一圈客廳後,雙雙停在我的手臂上。我微笑地看著牠們,啾啾是白文鳥,啾比是黑文鳥,曾幾何時,已經長得如此之好,啾啾的羽毛雪白像牛奶般,而啾比一身的鐵灰更有王者之風。

當初要養這對文鳥時,我非常掙扎,還沒有開始擁有,已經害怕失去的痛。以前家裡養過文鳥,阿姨在中秋節來看我們,說要送我們一個禮物,她神秘地把手掌心打開,啊!我們叫了出來,是一隻羽毛未豐的幼鳥,張著黃口吱吱叫要東西吃。她教我們要怎麼用管子餵食,我們小心地學。在那個中秋節,我們有了第一隻文鳥,取名為 「阿月」。

阿月長得很好,每一天,牠的羽毛多長一些,很快地羽毛已經長得可以覆蓋全身,剛長出來的羽毛不純白,而是米白。一次牠停在我手指上,我上下地移動,牠本能般地揮動翅膀,騰空飛了起來。阿月驚喜地看著我,我笑了,再試了一次,牠揮舞地更起勁,我竟然教小鳥學飛!這次牠飛地更高些,停下來時,嘴巴張大一直喘氣,我笑著對牠說,是的,你會飛了!

接著阿月的天下就不再只是客廳,牠在屋子裡到處飛,我們不把它關在籠子裡,任牠在外飛翔,這麼大的一個房子就是牠的世界。後來,發現牠很喜歡水。洗衣服的時候,牠愛停在洗衣機旁,看著洗衣時漩渦的形成,牠的頭會隨著漩渦的速度轉動,我們都覺得好玩,沒有多想。後來,才知道文鳥生性愛乾淨,喜歡水,當時不知道要準備水讓牠洗澡,而這無知造成了悲劇。

那時常缺水,於是我們在浴缸裡儲水,某天我們外出回家後,呼叫阿月不見牠的影子,我們樓上樓下叫牠,都沒有回應,開始著急了,這時妹妹發出了一聲慘叫!我們跑上樓,看到阿月慘白的身子浮在浴缸的水面上。媽媽把牠救出,但已經太遲了,我們都哭了。妹妹與我在花園裡挖了一個小洞,把牠放進去,再埋起來,淚水一直掉在地上,不能相信生命如此脆弱,我們一個轉身牠就不在了。

媽媽抱著我們,「讓我們一起來禱告。」她說,我們低下頭,「親愛的天父,我們把阿月交給你,牠回到了你身邊,請好好照顧牠。牠帶給我們很多的歡樂,謝謝你讓我們看到了生命的可貴及脆弱,我們將更珍惜所有。阿們。」

至此之後,我就沒有再養過小鳥。看到野外的麻雀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即使給了牠們食物,也不見得會飛到你身邊。曾經,我的手指一伸出去,有一隻可愛的文鳥會忠實地飛過來,因為牠是我的。而這些麻雀不是我的,牠們是牠們,我是我。就像小王子在花園裡看到一大片的玫瑰時,他眼中只有一朵玫瑰,那一朵愛他的玫瑰。

我也開始做夢,夢中我有一個閣樓,養了一群小鳥,驚覺我好久沒有餵牠們,懊惱的我上樓,害怕看到被我遺忘的小鳥。夢出現的頻率不高,但十幾年來,失去阿月的痛因這夢而浮現,我想永遠不會再養小鳥了。

今年過年時回去鄉下,堂妹帶來她的文鳥,當牠們飛上我的手臂,我驚呼!牠們停得穩當當地,忽地重量改變,牠們飛了起來,翱翔一番後又停在我的手上。我輕輕地撫摸牠們的羽毛,想著就是這重量,輕得無法計算的重量,不可承受之輕。而曾經,有位國王輕妄地以為這重量是可以取代的。

這故事裡,當一隻受到老鷹飛撲的鴿子飛來向國王求救,國王豪氣地向老鷹說, 「你要吃肉,我就割我的給你。」老鷹說好,肉要與鴿子同等重量,就會放過鴿子。國王想鴿子不過多重,就這樣,天平上的一端停著鴿子,他割了手臂的肉放上天平的另一端,天平動也沒動,他再割更多身上的肉,天平絲毫沒有動靜。老鷹嘲笑他,要等重才算數。國王到最後已經沒有多少肉可以再割了,他跳上天平,終於,天平等重了。而他升天,成了佛祖。

當小鳥停在我的手上,想起國王和鴿子,我想我可以了解何以需要等重的重量。這看似輕盈的重量,有著可以飛翔的力量,豈是人類可以替換的?「姊姊,如何?我幫你養一對幼鳥,等牠們可以自己進食就給你。」啊,這何等美麗的應許,但,我猶豫了。擁有與失去,只有一線之隔,想到國王對老鷹的應許,要保護鴿子,以同等的重量。這不是隨便而簡單的承諾。而我可以再愛嗎?

我想了很多天,終於,告訴堂妹我願意。當幾個禮拜後,堂妹把小鳥送上台北,到我的手上。我看著牠們,啾啾和啾比,新的生命,新的愛。我戰戰兢兢地把牠們從籠子裡放出來,像是早知道該怎麼做,牠們魯莽地衝出籠子,莽撞地揮動著翅膀。堂妹說牠們才剛學會飛,我輕輕地叫著牠們的名字,牠們停在我手臂上。是的,就是這重量,老鷹說要以等重的重量來回報。我會的。

牠們漸漸地飛得越來越好,越來越高,高到我無法伸及之處,晚上要入睡了,要把牠們叫回籠子越來越難。堂妹說可以送到鳥店請他們修剪羽毛,便找了一天,帶牠們到鳥店,告訴老闆來意後,老闆把啾比抓了出來。「小心!」我不禁叫了出來,老闆瞪了我一眼,他把啾比的翅膀張開,那美麗鐵灰色的翅膀,已經長得這般地豐滿燦爛,就是這翅膀給予了牠們飛的力量,我們人類所沒有的,而千古以來一直嚮往的。

「要修剪到牠不能飛,是不?」老闆問,我急忙說不是的,不要飛太高就可以,請不要剪太多。老闆的手指移到啾比翅膀的上端,我緊張地問:「要修剪這麼多?」老闆說這樣才飛不高。「那是所有的翅膀了。」我擔心地說,他不耐煩了,「牠不會痛的。」眼看他手上的剪刀要剪下翅膀,「不要!」我叫了出來,「我們不要剪了。對不起,我改變心意,我們不剪了。」我說。老闆放了啾比,啾比趕忙收起翅膀,我把牠放回籠子裡,「我們回家。」我對啾比說。

小王子的狐狸說,只要小王子在特定的時間來看牠,每當牠看到金黃色的稻田,就會想起他金黃色的頭髮,因為牠已經被他所豢養。我看著啾啾和啾比,我想,不是的,才不是這樣,被豢養的是我。在外面看到麻雀,會想到家裡的啾啾和啾比。啾啾是一心一意地愛著我,只要我手伸過去,牠義無反顧地跳上來,天涯海角與我一起;但啾比不是,我手伸過去,牠會飛走,但牠會飛回來,停在我肩膀。我想牠也愛我,但牠要用牠的方式。

所以,我學到尊重牠們,誰說愛一定是以自己為主?國王也愛那隻鴿子,以他的方式,但老鷹說,以你的方式不夠的。所以,我等啾比來,牠,才是小王子。而我,是狐狸,等著。

我想進一步了解別的養鳥者怎麼照顧小鳥,上網打上「文鳥」兩個字,一堆檔案跑了出來,按進去一看,我大笑。銀幕上的小鳥開心地飛來飛去,一會兒停在主人的頭上,一會兒停在電腦上,而主人無事般地繼續做事,小鳥肆無忌憚地在主人的頭上唱歌跳舞,主人也隨牠。這時,啾啾也飛來我頭上,啾比當然馬上加入,為了誰擁有我這顆頭的所有權,大吵了起來。我說不要吵不要吵,但牠們沒有聽我的。

於是我看著銀幕上的小鳥與主人的互動,想著,在旁人的眼裡,我們這些痴心者看來一定像瘋子,但「莫說相公痴,更有痴者似相公」(註解)。活著,就是要愛,即使失去,只要活著,我們就可以再愛。啾啾啾,牠們唱著,我加入了牠們。啾啾啾,啾啾啾啾。


啾啾,啾比小時候(啾比的嘴還是黑色)

啾比啊,你在看什麼?
註解:
出自明朝張岱《湖心亭看雪》選自『陶淵夢憶』: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餘橈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是日更定矣,餘橈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 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 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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