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家轉彎出來是一條巷子,小小的空間擺了許多盆栽,讓這老舊的巷弄有了嫣紅的花朵和青翠的綠意,有時候運氣好的話,還有粉嫩的牽牛花吹奏著清晨之歌。這樣的世外桃源,一走出巷弄,車水馬龍迎面而來,不是搶著飛越前面大馬路的十字路口,就是在巷弄裡等著紅燈,倒數著秒數。騎樓下整齊地擺著摩托車,車主人一定上班去了,停好車後沒入了路上的辦公室,要到下午才會再出現。我漫步著,看著對街的二層樓矮房子,想像是佛羅倫斯的紅瓦舊屋。

「你好。」忽地,一聲你好在我耳邊響起。我停下了腳步,「你好。」男子再說了一次。不過是一句你好,卻是如此這般溫柔與深情,好似他所有的情感都在這兩個字之間了。我轉頭,看到了他,他不是對著我說,但他還是繼續說著你好,你好啊。一臉的笑意,一臉的溫柔,回答他的是有些破嗓的啊啊,原來,他是對著掛在牆上鳥籠裡的兩隻八哥說話。我噗哧笑了出來,快步走過。「你好。」啊啊——,「你好。」啊啊——。

以後再走過,做著漫步於佛羅倫斯的白日夢的同時,被一聲溫柔的「你好」喚回現實世界,才又看到男子與他的八哥。男子還是一臉柔情地對著牠們說情話,其實也不過是那一句「你好。」八哥長得真不怎麼樣,黑黑的身子加上嚇死人的破嗓子,但在男子的眼中,牠們是寶貝。走過騎樓,就會看到他,不是對著八哥說話,就是蹲在地上清洗著鳥籠,或加飼料,或就深情地看著牠們。

一次寒流,早上出門我拉緊帽子與風衣的衣領,走到巷子,想到男子的八哥,不知會不會冷,在騎樓下找著牠們的身影,一看,我就笑了。八哥主人早為籠子做了防禦設備,在籠子面風的一面已貼上厚紙板,我想他這麼愛牠們,當然不會讓牠們受風寒。我走到籠子前面,看到牠們缩在籠子的角落,「你好。」我竟然也問起牠們好。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家也養過八哥,應該是說阿公養的。那年爸媽因為工作的關係先搬到台北,阿公和阿嬤便搬來台南市區與我和妹妹同住,照顧我們。台南的家很大,有一個前院,客廳有落地窗,媽媽在院子種的何首烏攀懸在鐵欄杆上,開起片片心型的葉子,太陽照進來,在客廳的大理石地板印上朵朵的心。

一天阿公回家,便吆喝我們來客廳,「我們來教牠說話。」是一隻八哥!我們就一直對著那隻鳥說「你好。你好。」牠瞪大了眼睛看我們,啊——,叫了一聲,我們對那可怕的破嗓子嚇到了,也沒了什麼興致。以後,就只有阿公會對牠說「你好。」不過,阿公的「你好」是很急促,命令式的,聽久了變「膩號。」阿嬤看到牠就皺著眉頭,因為清理鳥籠子的事落在她身上。後來,我們搬去台北,阿公他們也搬回鄉下,八哥就從我們的記憶裡淡去。

我的小堂妹也很喜歡小鳥,她一口氣養了四隻文鳥,上個禮拜她來台北參加「新一代設計展」,很掛念家裡的小鳥,一回家,就大叫小鳥們的名字,聽說小鳥們看到她回來,在籠子的門口擠成一團要飛出來迎接主人。她喜滋滋地把嘴巴湊過去,牠們一一排隊和她親嘴。我看到照片不禁大笑,也想起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張岱在寒冬來到了西湖,西湖下起了大雪,大地淹沒了一切,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有雪飄下來的沙沙聲。等到凌晨雪停了,便到湖畔叫了小船到湖心賞雪景。此時天地一色,唯有長堤畫出的橫線,及湖心的亭子如空白裡的一個句點。 來到亭子,竟然有人已經在裡面熱酒賞景,看到了張岱很欣喜地邀他一起喝酒,離去時,船夫喃喃地說:「啊,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我不能說巷子的八哥主人傻,因為小堂妹更傻。而這叫著愛鳥的情景也讓我想起駱以軍,他養了一隻漂亮絕倫的鸚鵡,一天牠不見了,駱說他馬上奔走附近的公園,一直對著樹及天空大叫牠的名字,「阿波!阿波!你在哪裡?」那這樣看來,八哥主人的深情「你好」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冬天過去了,春天才露了一些影子,夏天就轟轟隆隆地到了。中午走過巷弄,看見男子小心地用水龍頭灑著水,讓牠們洗澡。八哥開心地又是耍頭又是跳舞的,男子看得如痴如醉,只是還是沒聽到牠們說「你好」,我想男子是一點也不介意的,在付出的同時他已經滿足了。

那天趕著出門,我小跑步出巷子,忽地一聲「你好。」我轉頭,沒有看到任何人,「你好。」同樣的深情和溫柔,我停下腳步,找到了掛在牆上的鳥籠。我看著八哥,牠緩緩地對我說:「你好。」我笑了,也對牠說:「你好。」八哥會說話了!同牠主人教牠的一般溫柔,啊,你好你好。我趕上公車,司機說你好,我也大聲回答:「你好。」在靠窗的位置我坐下,臉上不禁微笑,我唱起Oh, what a beautiful mo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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