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十二月三十一號晚上十一點55分我下樓,走到家附近大馬路上的一個十字路口交叉處,心裡正讚許自己的聰明,找到這麼一個私藏的好地方觀看101大樓的煙火,就看到狹窄的巷弄裡已經站滿了人。大家都在看時間倒數,舉好相機調焦距。一下子人群裡騷動了起來,我直覺地抬起頭看往101大樓,開始放煙火了!看似不遠的大樓,輕描淡寫地噴出一些火焰,雖然A點到B點最近的距離是直線,可能這條直線也太遠了些,火焰從這端看來,不如路上的紅燈來得耀眼。

我拍了幾張模糊得不得了的照片,在心裡咒罵自己的攝影技巧及相機不好,等了這麼久的煙火,沒有什麼看頭。我低下頭看看手錶,心裡掛念的卻是一場在不遠處我無緣參與的音樂盛會,應該還沒有散場。不知道戲院裡的觀眾聽到了什麼戲碼?午夜十二點有停下來跨年嗎?

那是大稻程的歌仔戲紅白大對抗。我其實在兩個多月前曾經考慮要買票的,但是那時不確定會回南部,還是在台北,就作罷,後來,再去看票已經全部賣完了。我頗為沮喪,爸媽問跨年看歌仔戲,真的假的?我也笑了。我說有楊懷民,記得嗎?我們一起看他演的《洛神》,還感動得都流淚了,媽媽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歌仔戲,不像歌劇是後來才學到的音樂,它是從小就在身邊的音樂。老家辦廟會,搭起戲棚子,一聽到熱鬧的敲鑼打鼓的聲音,小朋友們都跑出來聽。在廟前大家排排坐,不管有沒有從頭看起,找了位置就坐下來,沒有位置,就和玩伴玩躲摸摸。那也是阿嬤和阿公的收音機鎖定的電台,只要開起收音機就是這無綿無盡高分貝的唱腔和樂聲。

小時候同阿嬤阿公一起住,所以也聽了不少歌仔戲,真要說熟悉歌仔戲,記得的戲碼倒也不多,只知道基本的《四郎探母》,《洛神》和《薛平貴》。一次,下課時間回到家剛好播的是楊懷民演的《洛神》,隨著劇情越演越盛,我們姐妹和媽媽都趕著中午準時回到家,聽的是台語的歌詞,完全要靠中文字幕來了解劇情。

那時已經在專校讀書,主修音樂,讀起西洋音樂史,歌劇和莎士比亞的戲劇,據說一開始也是像野台戲是給一般老百姓看的,舞台就搭在戶外,大家來來去去,不像現在正襟危坐,喘個氣都怕太大聲。專校的朝會總會請校外人士來演講,通常都很無聊而冗長,學生在下面常聽得睡著了,教官只好下狠招,把睡著的同學記過。只有一次,我沒有打瞌睡。

那次是邀請一個留學歸來的女學者,我忘了是誰。她說她小時候在鄉下長大,讀了小學後,成績很好,考試也都是第一名。一次,她回家,遠遠就聽到歌仔戲的聲音從家裡傳出來,她進門後,看到媽媽在看歌仔戲,她很不屑地對媽媽說怎麼在看這麼沒有水準的東西。

媽媽很生氣地對她說,歌仔戲是民俗藝術,她憑什麼說歌仔戲沒有水準?就因為她會讀書,就瞧不起別人?如果送她去受教育,只是會看不起別人,那媽媽寧願她不去上學。學者說那天她的衝擊很大,她沒有想到小小年紀的她會有這樣的心理,也學到要謙卑。就因為媽媽看歌仔戲,並不表示媽媽沒有水準。經她這麼一說,我巴不得趕快回家看歌仔戲。

那天學者的演講我一直沒有忘。我也想起剛到德州讀書時,第一天的新生訓練,老師帶我們參觀校園,校園在很小的城市,開車逛的話,十分鐘就可以繞完,再過去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都是農場。老師對我們國際學生說,德州人見面的問候語是Howdy,要我們跟著說一遍;他又說我們都是國際學生,有機會可以飛離家園,擴展視野,住這裡的市民,他們有可能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這一州。『請你們用同等的禮貌看待他們。』

碰碰碰!101煙火已經結束,後面的廣場也不甘示弱地放起煙火。大家往廣場前進。再看看手錶,近十二點半了,我再照些照片,心想下次要去看場歌仔戲,『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我唱起來。台南、阿嬤、教官、朝會、德州、Howdy,如過眼雲煙,我改換素衣,回中原,放下西涼沒人管,我一心只想王寶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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