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了車,謝謝編輯,帶上車門揮揮手致意後,走進巷子裡。路上沒有什麼行人,想不到才吃一頓飯,已經這麼晚了嗎?她走得很慢很慢,剛才晚餐編輯的那番讚美,好像夢一般。他是怎麼說的?「你是未來的大作家,你一定要繼續寫,我已經不顧上面的同意,要先把你簽下來了。你為什麼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呢?你有很多很多的讀者!真的。那些女學生們在上學前先來報社搶報紙看,讀你的小說連載,真的,真的。」

她苦笑。他說了那麼多次「真的」,可見她一點也不相信他所說的。她只是很感謝編輯看重她,採用她的作品,這樣她才有稿費養家啊,名氣對她來說,太遙遠也太不實際了,出名,能當飯吃嗎?出名,能夠比妹妹的好成績願讓爸爸媽媽開心嗎?出名,爸爸媽媽會以她為榮嗎?想到這她才發現已經走到家門口了,她停了下來。

月光輕輕地灑在屋頂上,泛著薄薄的光亮。上次她的書大賣,爸爸媽媽看了書中裡父母親的角色後大怒,她回家馬上下跪認錯,希望可以得到他們的原諒。爸爸不理會她,媽媽說他們受不起這樣一個大作家的光彩,叫她走。這是她的家,她怎麼會走,曾經,她是爸爸媽媽最疼愛的小寶貝,在戰亂時,媽媽還抱著她,說不要活了,問她要不要和媽媽一起死,她一個才五歲的孩子,她只要媽媽,她緊抓著媽媽,說好。媽媽抱著她痛哭,說一輩子都不要分開。

她想到這,眼淚不禁流了下來。那似乎是前輩子的事了。在戰亂時,生死都沒有定數時,只有愛是唯一的定數,弟弟們還曾經走失,在她不知道明天找得到弟弟們,不知道明天有沒有地方可以睡,有東西可以吃,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辦法逃出戰區,她從來不擔心,因為她有爸爸媽媽。後來,弟弟們找到了,也順利地逃到了台灣,日子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他們在青田街終於有了個不再飄搖的家,穩穩定定的家,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分開他們一家人,也沒有什麼可以拆散他們。

曾經以為唯一不變的變數,爸爸媽媽對她的寵愛竟然隨著她學校掉落的成績慢慢地消失。她一直告訴自己,不是的,爸爸媽媽不會因為這樣而不愛她。但她越來越少得到他們的讚美,而當妹妹又是全校第一名的學生時,她甚至懷疑爸爸媽媽眼中還有她?她的功課不只差,很不爭氣的,她大學竟然落榜了。爸爸媽媽們把它當成奇恥大辱。

她真的很認真讀書,但那不是她的專長,她的專長是寫故事,爸爸媽媽說那是搬不上檯面的,沒有上大學,就沒有未來。她知道,但她也不確定人生是否就這樣論定了成功。她心裡有個小小的夢想,或許她的這支筆可以寫出一個世界。她偷偷地想,不敢告訴任何人。即使她說出她的夢想,有人會聽嗎?有人會相信嗎?

但,那個編輯好像相信呢。今天晚上,他竟然把她從高雄叫上台北,說一定要見見她。「你已經改變了文壇。雖然現在你還看不出來,但是,從來沒有人在副刊連載小說造成這樣的轟動。」她聽了,不敢當真。因為她的爸爸媽媽從來沒有肯定過她的寫作。那個時候她以試試看的心理投稿,有了稿費之後,她就沒有停過手上的筆。她不需要靈感,她只需要時間和體力,有了時間和體力,她一、兩個月可以寫一部小說。

編輯熱切地告訴她,他要投資她,他已經為她擬好寫作的計劃,她聽了覺得這個人準是瘋了,但她也知道她做得到的,她什麼都沒有,沒有大學學歷,沒有錢,沒有父母親的認可,但她有她自己。她答應了編輯她會盡量寫。

要不是太晚了,沒有地方可以去,她真不希望回到這個家,這個她曾經急急要逃出的家。曾經,她好小好小的時候,在戰亂時,沒得吃沒得住的時候,不是就夢想有這樣一個家?裡面有不管如何都無條件愛著她的爸爸和媽媽?她多希望爸爸媽媽愛她,肯定她,就這個她,這個沒有上大學但會寫小說的她?

她不能再不進去了,她也累了。坐了一天的火車上台北,又談了那麼多事情,她真需要休息了。她嘆了一口氣,按了門鈴。門鈴在這安靜的夜裡特別刺耳。媽媽開了門,看到她,沒有說什麼,她隨媽媽進門。他們知道她今天上來,談出版書的事情,但他們都沒有表示什麼。她想這樣也好,漠視也好,今晚她只是需要一個地方休息。

她到了她的舊房間躺了下來,月光溫柔地照進拉門的空隙。這塌塌米吸納了她多少淚水,在落榜時,在失意時,甚至在她嘗試自我了斷時,這房間都知道。她睡不著。要是爸爸媽媽多愛她一點,那該有多好;要是她的功課可以好一點,那該有多好;要是她不是老大,是家裡最小的,爸爸媽媽一定會寵的老么,那該有多好;要是她是個個性開朗,是家中的開心果,那該有多好;有個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一直愛著她,即使她沒有考上大學,那該有多好?

她笑了,對,就是這樣,這就是下一個她要寫的故事了。夜風微微吹了進來,吹動了窗簾的珠子,發出咚咚的聲音,一簾幽夢,與誰能共?「你會改變文壇。」想起編輯的話,她又笑了。先睡了吧,明天一起來,就要來寫這個故事。咚咚、咚咚,窗外更深露重,窗內閒愁難送,多少心事寄無從,化作一簾幽夢。她輕輕唱著,眼皮漸漸重了,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也照在青田街上。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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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ones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