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手錶,準十點高鐵開動,往國境之南前進。我缩在大衣裡,懊惱這樣的天氣,又是刮風又是下雨,出門前看著本來準備的洋裝,只好換上套頭毛衣。高鐵到了地面上,天空仍是灰噗噗的,但一過苗栗後,光線亮醒了正補眠的我,太陽出來了。

今天有兩場簽書會,一場在台南文學館,另外一場在一家書店,書店店長約我,說是有一群“特別”的粉絲會在那裡與我見面。到了文學館就看到獅子氣球很神氣地站在那裡,咖啡館館長是我的學妹,她已經把會場佈置好了,我謝謝她。在準備講稿的時候,我看著這美麗的街景,下去是孔廟,隔壁是民生綠園,寬闊的街道,行人來來往往,台南人好幸福。

簽書會順利地進行著,看到很多老朋友和同學,以及一些新面孔的讀者,非常開心。我和讀者聊天,學妹坐在我旁邊幫我發贈品——叔叔的古寶無患子沐浴乳,我們合作無間。突然,看到一位高大的男子看著我,他站得很遠,好像沒有要前來讓我簽名的樣子,但看來不像是壞人。他終於走了過來,把書遞給我,問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很努力地看著他的臉,一點印象也無,我抱歉地搖搖頭,他似心有不甘地丟了張名片過來,我接過來一看,是小學同學張同學!

張同學說他花了三天時間書看完了,才敢來簽書會。他走時,對我說:『等下同學會見。』我愣住了,什麼同學會?難道在書店的簽書會是小學同學會?我突然有些緊張。在心裡數一數,上次見到小學同學時,是二十幾年前了,有的同學上次沒有來,那就是三十年前了。

到了書店,才知道小學同學小敏在出版界工作,那天與書店洽商書籍時,看到了我的書,才知道我要來台南,她趕快和書店的老闆串通好,約我來書店,而“特別”的粉絲就是小學同學們。我坐在書店裡,緊張地看著大門,進來的是小敏,一頭長髮,笑容一點也沒有變。

她說她快被張同學氣死了,明明叫他來書店集合,他卻自己跑去簽書會,還告訴我有同學會的事,我說這不就像他的作風嗎,調皮搗蛋,所以小時候很常被老師修理,我們說著就笑了。接著小芬進來,我驚呼,漂亮的小芬嬌小地坐下來,一聽到我的聲音說她記得我的聲音。門一打開,我們就大叫同學的名字,比走紅地毯還刺激。郭同學!林同學!李同學!

坐定後,大家爭先恐後地聊了起來,小敏大罵張同學,林同學也馬上找我的碴:『你就這樣?沒有再長高?小時候我們男生都要抬頭看你的,現在你也不過這個高度。』我大笑。也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等不及要分享。一次好友C騎腳踏車載我,結果張和林看到了,馬上追過來要尬車,C也很好強,馬上加足了馬力,要和他們拼了,結果騎著騎著,C和我就跌下車,C為此膝蓋還受了傷。張聽了,說:『你現在告訴我們這事,是要我們負責嗎?』大家大笑。

才知道張和郭都是醫生,林是大學主任教授,李也在醫界,而小芬和我一樣,都是音樂老師。雖然名片上的頭銜耀眼地令人睜不開眼睛,但對我們來說,他們就是小學同學,我們直呼名字,也不覺得不敬。

張同學說他讀了我的書後,對病人態度改變了,我問是什麼事,他說讀到妹妹做脊椎穿刺時,醫生之間閒聊紐約市塞車的狀況,他大驚。因為有時候做這些事,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已經很久沒有想到病人和家屬的感受了,那天看了我的書,馬上被提醒到了。

而小敏說她記得我小時候寫的一篇作文叫《稻田禾禾捉瓢蟲》,寫上學的路上跑去路邊的稻田捉瓢蟲的趣事, 老師還把它貼在公布欄上。她說她很喜歡我那篇作文,便記住了作文的名字。我聽了很感動,也告訴她那篇文章和記憶已經寫在《稻田補手》裡,收錄在我第三本書了。

小時候同學們打打鬧鬧,男生女生不是彼此看不順眼,就是冷戰,根本沒有機會可以像大人一樣,坐下來好好聊聊。三十個年頭就這樣過去了,我們都老了很多,但,聽同學之間的分享和爆出來的笑聲,時間好像又停止住了。我們都變了,我們也都沒有變。我把沐浴乳送給大家,當他們拿到沐浴乳時,最美好的事情發生了——大家都把瓶子拿得遠遠的,都老花的厲害,小芬終於問了上面寫什麼?我好感到安慰。

看看時間不早了,天色也早暗了下來。我們排排坐照相,林同學說:『來,女生坐前面,男生站後面。』我笑說好久沒有被叫『女生』了,林馬上改口說:『來,查某人坐前面…』走出書店,我們互道珍重,約了下次見面不能再等三十年了。郭同學和我都要搭火車到高雄,我們買了車票,在月台等火車,他說很高興今天可以來參加同學會,他推掉了學校的晚會,『三十年一次的同學會比較重要吧。』他說。

他把家人的照片拿給我看,他的太太好漂亮,兒子女兒也可愛得不得了,他說起工作,也是辛苦,但也聽得出他樂在其中。火車來了,我們上車,座位在一前一後,我閉眼休息,要他到站不要忘了叫我。火車開動。

曾經,這些同學就是我生活的一切,就是我的世界。他們的名字都曾經出現在我的日記裡,誰誰誰考得比我好,誰又喜歡了誰,誰又不理誰……。三十年就這樣過去了,記得我們小學要畢業時,有同學還把教室裡月曆上畢業的那一天畫掉,『這樣我們就不會畢業了,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耶!』記得她畫完,我也接過筆又畫上幾筆。

我們這群小朋友們,因為家都住在同一區,所以,連上學的路隊都是同路的。每天一早,我們就碰面上學,在學校裡嘻嘻哈哈,胡鬧地惹老師生氣,最大的煩惱就是作業沒有寫完,不知會不會被老師打。一天過去了,下課,排隊,放學回家,老師再見,小朋友再見。矮矮小小的我們穿過馬路,走過田埂,同學明天見,沒有一天不見,四、五、六年級我們等於生活在一起。寒假、暑假,開學,我們又再長大了一點。後來,就畢業了,就離開了,就老了,都老了。

碰,我張開眼,看到火車外的夜空裡放起了煙火,又大又亮,火樹銀花,一朵比一朵大,我回頭想叫郭同學看,發現他正戴著老花眼鏡,專心地讀著我的書。突然,有什麼湧到了我的眼睛,窗外的煙火繼續放著,火車快速地開過,模糊了煙火,也模糊了歲月。

到站了,我謝謝郭同學,他說以後多聯絡,我們互道再見。下次再見,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了。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著這一天,如果我還是小學生,日記我會這樣寫:
一月27號,禮拜天,天氣晴。
今天和同學出去玩,很好玩。
真是美好的一天。

我關了燈,閉上眼睡去。夢裡花落,又知多少。


(民國六十六年,四月十五遊日月潭)

給我的六年七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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