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的早晨,太陽已經大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搭了捷運轉公車的同時,我注意時間,記得你的囑咐,最好不要遲到,不然會沒有位置。公車久久不來,我急了,招了計程車直奔場地。到了現場,趕快簽了名,幸好還有位置,我坐下。往前方找你,看到了嬌小的你,一身黑,本來清秀的臉孔增添了哀傷。我不敢再看你,銀幕上播放著你精心設計的影片,音樂一出來,我眼淚就流了下來。那是我們前幾個晚上才討論的音樂,如你所說的,這音樂剛剛好。

不過是去年,我們在西門町逛街,走著走著下雨了,你撐起傘,我們繼續走著,你說要問我一個問題:要是爸爸只有幾個月的生命,你會告訴爸爸嗎?我愣住了。你停下腳步,等我的答案。我沒有說話,繼續走,我問,你呢,打算怎麼做?雖然醫生說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但最近他服藥病情有好轉,爸爸認為他會好起來,而心情大好,食慾也增加了。『或許,數據只是數據。』你說,像是一個問句,也像是一個答案。我們走在雨中,只有雨滴聲。

生活照常,你們上班,接孩子上下學,我問爸爸好嗎,你說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你們仍然維持每個禮拜的聚餐,出遊。時間和生命拉鋸著,一天的時間就這麼多。平常心吧,所以,你也沒有避免爭吵。你告訴我和家人的爭執,我也和你較勁,像兩個幼稚的小孩,你說你怎麼沉不住氣,說了什麼氣話,我說我比你糟,我如何地頂嘴。但最後你還是道歉了,我說很好,本來我們就欠父母親一輩子的債。『不過,比起你,我比較不乖。』你說,我們都笑了。

我要出書,請你寫序,眼看交稿日期快到了,我知道那陣子你爸爸情況不好住院了,不敢催你,心想要是你沒有交,我不會提醒你,因為你也真太忙了。想不到你很夠義氣地告訴我,你沒有忘記,一定會寫。那幾天輪到你在醫院照顧爸爸,你很怕你照顧不好,我說你一定可以的,不要小看自己。你說好。

隔天我收到你半夜一點寄來的序,你說寫完序了,要準備挑燈夜戰當爸爸的夜班護士。看著稿子,想著病房前,你一面照顧著爸爸,一面打字,也因如此,這稿子有了你爸爸的影子,對我意義也更重大。

後來,你得出差,很猶豫要不要去,但你爸爸知道你期待這個機會很久了,他告訴你儘管去實現你的夢。你考慮了許久,終於還是去了。我的書也在這個時候出版,看著你的序,好希望你趕快看到。但不知為什麼,也很掛念,我一天兩頭寫email給你,但你去的地方不好收信,就期望你趕快回來。

然後,就收到你的簡訊:『我回來了,爸爸走了。家人沒有讓我知道,昨天回來才告訴我。先別打給我,我還好。他離開才是解脫。』讀著簡訊,我鼻子一酸,原來是這樣。

前幾天你問我在不在電腦旁,我說有,你寄了音樂檔給我,說是要在告別式播放。你選了電影《新天堂樂園》的音樂,我說這很好,非常合適。你說你也聽了古典音樂,覺得它們都很悲傷,但就是沒有療癒的感覺。我想你喜歡《新天堂樂園》,那另外一部電影《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的配樂你也會喜歡,也是同一個作曲家寫的,我趕緊找了寄給你。幾分鐘後你寫道:『這作曲家是誰?我太愛他了。』

他就是Morricone,電影配樂大師。你是對的,他的音樂確實有療癒的感覺。深厚,沉穩,他了解生命的悲傷,但也了解生命的喜悅,所以哭泣後有彩虹,有更多的愛,在離開後豐富了未來的展望。我告訴你Morricone幾年前有來台灣,但我沒有去聽,你馬上上網查出他七月將在意大利Como演出的消息,『514英鎊一張票!你當時真該去聽的。』你寫道。

你接著傳來照片,我打開,一片的綠在眼前展開,層層遠山,疊疊落落,如一個天堂樂園。你說這是爸爸長眠的地方。塵歸塵,土歸土。影片上播放著你爸爸生前的笑容,Morricone的音樂陪伴著。終究來到了這一天,他與世界說再見。

典禮即將結束,我隨其他的賓客向前致意獻花,我朝你們敬禮,你對我笑笑,我走過去抱了你一下。隨賓客們走出場地,我搭上公車往市區前進。太陽大得我無法張開眼睛,我把雙手按在紅腫的雙眼,想著你們要往那山駛去,送他最後一程。日子繼續著,生命繼續著,車窗外白雲飄著,我想你知道愛也繼續著,只有更多,不會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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