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字路口前等那五十秒的紅燈,倒數著秒數,心情是複雜的。記得第一次依著指示找路,在這裡等紅燈要過到路的另一頭時心中的雀躍,甚至那忍不住的笑意。現在我還是期待的,期待過這馬路到另外那一頭,但已經沒有那時的喜悅,反而是一份使命。綠燈了。我走得有些小心謹慎,來到了那扇關著的門,打開後,還是只有黑與白嗎?

幾個月前大人學生麗雅來上鋼琴課時給我看她畫的水彩畫,我驚艷於她的構圖和色調,她興奮地告訴我這靜物哪裡不好畫,老師怎麼指點她。每次她拿給我看的水彩畫一次比一次精彩動人,我發現我開始焦慮,因為我也想畫,也想再拿起畫筆。麗雅鼓勵我要畫就畫,不要再等了。

終於找好了老師,上課那天兩手空空的去,但心是很滿的,滿溢的興奮與緊張。老師問我要學什麼,我說油畫,他問要自由發揮,還是要學基礎。我記得以前學了一陣子的自由油畫,怎麼畫都覺得看起來很平面,不是很滿意,想好好地從頭學起,便下定了決心說:『基礎。』老師說好,接著教我把馬糞紙塗黑,我揮著刷子一筆一筆地塗上層層的黑,在這黑上面,將會出現什麼樣的世界?

老師坐下為我示範,在右邊他塗上深棕色的油彩,然後換一支畫筆,抹上白色,再一筆一筆慢慢地從左邊畫上去。當那白,那純白剛接觸到深棕色時,好像不知如何反應,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的時候,白色已經不純粹了,那白裡有了別的顏色,老師的筆觸漸漸變輕的時候,已經完全看不到白色,只是深不見底的黑。老師的漸層有二十幾道深淺。『你試試,畫這漸層,把整張紙畫滿。』就這樣?簡單。我接過畫筆,一筆一筆慢慢塗上白色,但急性子的我畫出來的漸層,只有十道不同的深淺。『畫慢一點,再慢一點。』

第一堂課我就畫了整整一張紙的漸層。回到家我累極了,倒在床上,媽媽問畫得如何,我說今天畫『格雷的五十道陰影』,她大笑,接著說她讀美術系時最不喜歡畫這些東西了,『別的同學都在玩,我們都不能出去玩,整個下午就練這些基本功。如果你不想學基礎的話,下次告訴老師你要換自由發揮啊,不要緊的。』

媽媽說的話,也是我在想的。基本功練起來真的是很無趣,就兩個顏色,令人沮喪的兩個顏色。但,我自己是老師,何嘗不是一直告訴學生基本功的重要,我豈能不以身作則,而不看重基礎呢?但人生苦短,要我再練習畫那二十道漸層,我可有這個能耐?

那,基本功呢?我想了一個禮拜,to be or not to be,眼看著我又站在十字路口,等著要到畫室的路上了,我下定決心,就練基礎。我就用兩個月的時間來學基礎油畫,會有什麼損失呢?無趣了些,又如何?

想不到老師又要我練習漸層,『你的漸層還不夠細。』就這樣,我一人在角落憤憤地擠著白色和深棕色的油彩,看著別的同學畫著紫色的大象,或只是畫著一顆紅艷艷的蘋果,我都羨慕得不得了。像窮人家的孩子,看富有人家啃著雞腿般地,看他們擠著又是綠又是藍又是紅的油彩,那鮮豔的色彩是一個我進不去的世界。

老師終於讓我換畫球。球不好畫,要畫得立體,要把亮面特別點出,而暗面又分陰影(光照不到的地方)和影子的部分。耐不住性子,我問老師什麼時候可以畫彩色,他看了我一眼說,『你不也是老師嗎?要慢慢來的,沒有這麼快。』我聽了,乖乖地畫起球。

油彩很神奇,白色只要沾到一點點深棕色,它就沒有辦法全身而退;相同的,再黑的深棕色,只要碰到一點的白色,它就沒有辦法再那麼地酷,有了一點的白,似乎再怎麼的鐵漢就看出他的溫柔;而那不再純白的白,好像也就心動而曖昧了起來。



畫了球後,畫圓柱,再來畫角錐體。雖然才兩個顏色,但要做出那麼多不同的深淺明暗的對比,非常不容易。畫完角錐體,換瓶子。老師叫我先自己畫,我看看瓶子,就畫了起來,快畫好時,老師走過來看,馬上說:『你畫錯了。』接著拿著範本過來,擺在瓶子的後面,『你看,這瓶子是暗紅色,所以你要把它畫成黑色,不是白色。』

老師說完走開,我卻愣住了,愣住的原因是頓時間我感到沮喪和挫折。當鋼琴老師是我的本行,也是我很熟悉的事,我樂在其中也很習慣,所以,重新當學生,我發現心裡是有些緊張的,當老師這樣大剌剌地在大家面前說我畫錯了,我第一個感覺是很不好意思,再來覺得尷尬。

我看看自己的瓶子,再看看範例,發現我畫得也不差,只不過不是老師要的。我拿起筆,畫起另外一個瓶子。在這裡,沒有人認識我,我不用不好意思;在這裡,我是來學習,所以不要覺得挫折。我一面畫起黑色的瓶子,一面在心裡為自己喊話。瓶子就畫好了。媽媽問學得怎麼樣,我拿手機照的瓶子給她看,她說有進步,問我畫蛋了沒有,我懊惱地說不要告訴我以後要畫蛋,我已經快要受不了了。她大笑說,『那水壺呢?』

我也發現自此以後,沒有一個物體是冰冷的,它們都有受光面,都有陰暗面,還有在這之間的柔和的漸層陰影。我看著瓶子,或淡綠色的麻布,或角錐體,或紙袋,不管它們是什麼顏色,在我的眼中,它們就只能有兩個顏色,在深棕色和白色之間,我要為它們找到異次元空間的分身。

再來到畫室,我打開門,已經有學生開始畫畫了,我把畫架架好,老師走過來問上次畫什麼,我說麻布,他想了一下說,『好,那今天開始畫彩色。你去把馬糞紙刷白底。』什麼?我有沒有聽錯?我按捺住心裡的興奮,很冷靜地倒了白色的壓克力原料,刷起白底。我的世界要變彩色了!在這白底上,將會出現什麼樣的世界?我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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