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妹妹,猜猜我現在在哪?」我興奮地口齒不清。妹妹在上班,她沒好氣地說﹕「我在趕聖誕節卡片的設計,沒有時間和你玩遊戲。你在哪?」車子在五線道又直又平的高速公路上行駛,前方的德州州旗大到幾乎要蓋住半個天。「我在德州!我們的小鎮!」妹妹笑了﹕「難怪你聽來這麼興奮,記得去學校的書店買一些紀念品給我哦。」掛上電話,我加快了油門,往小鎮開去。

話說幾個月前接到以前學姊艾艾的電話,她是德州鋼琴協會的總幹事,這次輪到她主辦鋼琴比賽,問我願不願意回來母校當評審。我看了看月曆,可能要取消一些課,但這些課都可以補的,便答應了。

艾艾,是我來美國讀書認識的學姊,我們同一個鋼琴老師。她第一次聽我彈琴,她說﹕「嗯,你的音樂聽來,很……」她側頭想了想,「很naïve。」那是什麼意思?我趕忙把隨身攜帶的大陸字典拿出來查﹕naïve﹕天真無邪地。我想,她可能不好意思說我的音樂深度不夠,就說naïve吧。不過,我並沒有覺得難過,因為我出國讀書,就是要更進一步啊,就是naïve,才更需要學習。

艾艾也成了我很好的朋友和教練。我剛到的學期,就馬上被老師派到一個任務,要彈作曲發表會,那是一個韓國同學的作品,很現代的音樂。雞飛狗跳中,也讓我練了起來,我請艾艾幫我翻譜。她問我要穿什麼,我沒有帶什麼比較正式的衣服,她馬上借我上台的服裝,一件滾邊白色上衣,配上一件黑長裙。 那天上台,算是我在美國第一次登台,我很緊張。

我請學姊陪我上台,幫我翻譜,也幫我壯壯膽。曲子有很多不和諧的音階、和絃和複雜的節奏,很有意思的。途中因為椅子不穩,艾艾還用腳去固定椅子。彈完了,我站起來,伸手示意作曲的同學站起來,接受喝彩。艾艾說,這是我的debut(首演)。

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好朋友,傑克,他和艾艾一樣,已經在修博士了,他們都沒有架子,而且一點也不介意聽我naïve的彈奏。在北棟的琴房,我們舉行了很多場不正式的演奏會,也聽了很多首曲子的首演。首演意即當練好了曲子時,第一次表演給同學聽。艾艾、傑克常常席地而坐,因為琴房都很小,他們拿著譜和鉛筆,專心地聽,在譜上做記號,我從他們學到的不比老師少。

艾艾告訴我這次傑克也會一起來當評審,我很高興,可以看到老朋友。我一路開,德州的大太陽照得我眼睛睜不開。開過路易斯湖,湖光閃爍,我眯著眼睛,不願意錯過風景。當我看到學校的標誌University of North Texas,心裏興奮地小鹿般亂跳。

這個校園,看起來並不起眼。德州很大、很平、很開闊,也很空曠。我開過城裏的法院、Voertmans書店,住過的西橡樹街。我慢慢地開,慢慢地看。開過了珍珠中國餐廳,以前和妹妹晚上讀書練琴到很晚,都會來這吃沙茶牛肉麵,補充體力。他們還賣很正點的越南冰滴咖啡。

再過去就是音樂學院了,學校裏最大的系就是音樂系。系館幾棟現代建築物沒有什麼特別,特別的是老師們。我停好車,先來拜訪鋼琴巫老師。老師的琴房在地下一樓,推開大門進到系館。我坐在他門外的長凳子上,等老師下課。多年前,我也是這樣坐著,很naïve的一個新生,結結巴巴地問老師願不願意收我。

巫老師下課打開門,很高興看到我。他抱抱我,說我都沒變,倒是老師變好多,瘦了一大圈,也變帥了,老師很開心地笑了。巫老師很不按理出牌,我要彈貝多芬,他就叫我彈莫扎特;我要彈蕭邦,他就叫我彈拉威爾。和巫老師學琴,是一個很特別的經驗,他覺得你有這麼好,你就得盡力達到這個標準;你達到了,他覺得理所當然,所以他很少稱讚學生。但當他稱讚你時,你就知道你一定彈得很好。

我們聊了一下,下個學生就來了,我們便說再見了,他要我保持聯絡。看老師進到琴房,我不禁想著我可還有資格當他的學生?

我走到北棟琴房。那三年有大半時間是在這渡過的,早上一起來,上課前來練琴;中午後,上課前再練;晚餐後,就練到近半夜,再和同學們到IHOP或是珍珠中國餐廳吃消夜。站在北棟大樓,要打開大門的手,微微顫抖。以前來這練琴,都是迫不及待地跑過來,永遠覺得時間不夠用。

進到琴房,出乎意料地安靜,可能是禮拜五的關係。我很喜歡一進來就聽到鬧哄哄的鋼琴、聲樂、管樂混在一起的聲音,那樣的聲音,給我一種我屬於這裏的安全感。走廊盡頭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個棵楓樹,那小樹現在已經是大樹了。安靜的琴房不像琴房。我來到我最愛的琴室210,我沒有琴房的鑰匙可以進去了。裏面那舊到不能再舊的史坦威,最美的一台琴,它陪我那麼多年,陪我學了那麼多首曲子。

手機響了,是傑克。他剛評完一個比賽,邀我和他的朋友們去吃飯,在市中心新開的一家餐廳。他介紹我給大家認識,原來都是學鋼琴的,有從韓國、日本、羅馬尼亞、德國來的鋼琴好漢。大家聊起最近的演奏會,有的是幫歌劇公司伴奏、有的是幫芭蕾舞團伴奏、有的是彈室內樂,好不熱鬧。

韓國來的克萊爾問我最近有什麼演奏會,不久前我才和小鎮的交響樂團表演了蓋西文的藍色狂想曲。羅馬尼亞來的麥克問傑克﹕「你不是也才和大學的管弦樂團表演過這首嗎?」傑克說﹕「對啊。不過我不敢告訴我老師,太丟臉了。」大家好像了解似地笑笑。頓時,我臉紅了。有一種很久沒有的感覺從喉嚨升起。席間,我沒有再說話。

飯後,我和他們告別,急急往艾艾家開去,晚上住她家。晚上九點,才開始天黑,但天色暗地很快。艾艾住在另外一個城市,開車要四十分。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天完全暗了,掛著一勾上弦月。「我不敢告訴老師我彈那首曲子,丟臉。」腦中一直響著傑克的話語。開著開著,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迷路了。車開到路肩,打電話給艾艾。「你在哪裡?怎麼開到那裡去了?我研究一下地圖,再打給你。」艾艾著急地說。

我搖下車窗。德州的夜空,是這麼的廣大,天沒有界限,地沒有盡頭。車子一輛輛地開過我身邊。我從現在回到了過去,又從過去回到了現在。漆黑的夜空下,感到從未有的迷失。在車子後照鏡裏,我看到我變成了一根鹽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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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最近整理部落格,發現一些舊文章,好像在閣樓找到箱子裡的塵封舊信件一樣。重讀它們,發現過去寫作的習慣,很容易囉嗦,很容易太多細節,但我記錄的心情卻很清楚,畢竟是寫給我自己的,讀著讀著就掉到回憶裡。這篇舊作「鹽柱」是2007年八月寫的。我記錄那年到德州母校當鋼琴比賽評審,回到學校那天的心情紀事。後來,評審時的一些經驗我把它寫成另外一篇故事,叫「鞋子」,收錄在書裡。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這篇記載的心情,便把它重新改寫,放上部落格。那個時候的我,因為別人覺得我彈的曲子很丟臉而難過,現在不會了。現在我不覺得丟臉,也不介意了。和小鎮合作蓋西文那次的經驗,其實一點也不丟臉,相反的,我很引以為傲。那是2000年小鎮交響樂團千禧年開幕的首場音樂會。那天的音樂會座無虛席,隔天是報紙的頭條,照片是我在謝幕。而我,沒有變成鹽柱,我變成了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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