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手,把手掌翻向上,是光線嗎?手掌上的青色是瘀青嗎?布簾外通到舞台上,管弦樂團團員一一就緒,大家開始此起彼落地又吹又拉,暖身起來。這暖身的樂器聲,每每她聽,總覺得溫馨,一場音樂會要開始了。而這次她是音樂會上的獨奏者,和管弦樂合奏鋼琴協奏曲。指揮走了過來,問她還好嗎。她說可以的。他接著問:「你在看什麼?手怎麼了?」她把手搓一搓說:「後台好冷。」他朝她笑笑說:「這會是很棒的一場音樂會。」他拍拍她的肩膀,就逕自走開去研究總譜。她偷偷把手再一次打開,是瘀青嗎?

「你自己說,考這麼低的分數,要被打幾下?」她低下頭,小聲地說:「不知道。」數學老師說:「不多打幾下,你不會記得這教訓,下次才會考好。來,手伸出來。」她怯怯地把手伸出來,老師的籐條伸到手下,把她的手調好高度。咻咻咻,老師打了好多下,她已經數不清了。「你現在會恨我,以後就會感謝我了。下一個。」「謝謝老師。」她走回座位。看著數學考卷,心想,我就願意考這麼低的分數嗎?打了下次就會考更好嗎?她看手掌,一片通紅,她摸了一下手,沒有感覺,但很麻。她希望不會痛很久。

接下來老師要學生照分數排座位,大家都很驚訝,但沒有人敢反抗。書包整理好,趕快看自己的排名,去找位置。她心好急,希望自己不是排到最後一個。幸好是中間的位置,她鬆了一口氣。她想,要是照會彈鋼琴的優劣來排座位,那她一定可以坐第一個位置。她做起白日夢。高中聯考在即,沒有時間做白日夢啊。她趕緊訂正起考卷。

果然第二天手就腫了起來,瘀青了。大拇指的手掌呈現青紫色,壓了壓,非常痛。她很擔心不能彈琴,回家後馬上去練琴,幸好手指都還可以動,只是彈不久。她看著手上的瘀青,覺得萬分委屈。我彈鋼琴的手……。她每天看著瘀青的顏色,從淺紫到深紫,到近黑色,然後慢慢地,色澤越來越淡。終於恢復原來的肉色。她從此有了看手掌的習慣,尤其是要上台前。

國中後,她參加高中聯考,考得不錯,上了第二志願,而更讓她高興的是她考上了五專音樂科的鋼琴組。那年暑假,大家考完聯考一起聚餐。很多同學考上了第一志願,也邀請了很多老師來。她試著和老師聊天,發現老師只和考上第一志願的同學聊天,而她像空氣。她突然了解到原來,沒有讀高中,在老師心中就不是好學生,而她也了解到,她已經不是國中生,她是五專生,覺得和大家不一樣,但她不會再為了數學不好而被打,她覺得很慶幸。她也想起老師曾經當她的面說,不了解她為何要去讀「那種」學校,她也覺得無所謂了,那天下午就把清湯掛麵的學生頭剪了,想國中老師會覺得這是「壞學生」的做法,她覺得很樂。

直到那次去聽音樂會,那是交響樂團的演出,正是她上樂曲分析的貝多芬命運交響曲,她很期待這場音樂會。下課後,就直接到了音樂廳,到了觀眾席,她心一沈,她的座位在一中和省女學生的中間。她看到他們的制服,再看看自己的制服,一時間有些自卑,差點轉頭就走了。這時她聽到台上的管弦樂團員在調音,在暖身。她聽到這零亂的樂聲,全身竟放鬆不少。她轉頭,往那個位置走了過去,她就坐在這些第一學府學生的中間,她聽到他們在聊考試、補習,想著上次補習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音樂會開始,貝多芬悲悽的主題一下就扣入心弦。她聽得入神,還不忘分析起奏鳴曲式,非常樂在其中。第一樂章雄偉結束,旁邊的高中生拍起手來,她不動聲色。因為這首交響曲還沒有完啊,還有三個樂章,現在才演奏完第一個樂章。她翻翻節目單,行板的慢板。後來,她發現坐在她旁邊的高中生就不敢輕易拍手了,全部樂章演奏完畢,她拍起手,高中生也跟著她拍了起來。那天晚上走出音樂廳,她走得特別挺,她了解在他們中間,她離那個舞台最近。她和他們一起等公車,不再為自己的制服感到不好意思。

指揮來叫她,他們一起走出布簾,指揮向她示意,觀眾鼓掌,她欠身敬禮。坐上鋼琴凳子,指揮看看她,她點頭,就開始了。在音樂中,她千頭萬緒都有了答案,手指帶領她走向另外一個世界,她和鋼琴合為一體。她奮力彈出最後一個和絃,指揮大力揮舞指揮棒,協奏曲輝煌結束。她站起來,向聽眾敬禮,和指揮又一起敬禮。她抬起頭,在觀眾席上看到了十五歲國中的她,也看到了十六歲五專生的她,還有那群和她聽音樂會的高中生也來了,都高興地為她鼓掌。她欠了欠身,再敬禮,很快地偷瞄了一下手,沒有,沒有瘀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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