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老師的山居筆記

小楓的來信很小心客氣，她從小就想學鋼琴，但一直沒有機會，現在自己當家，經濟獨立了，想起一個遙遠的夢想，叮叮咚咚地在呼喚著她，她寫起了信給我，問可以上課嗎？即使一點基礎也沒有。我歡迎她，何時開始學琴不是重點，重點是動力，及一顆想學習的心。她說這些她都有，我說那我們還在等什麼？

小楓來上課的那一天，我到路口接她，她一臉的笑容，馬上化解了兩個陌生人初次見面時的尷尬。第一堂課我簡單地介紹了音名、手型和彈奏的方式。小楓很認真地學，一點都不想錯過我說的每一個細節。上完課後，她迫不及待地和我約了下一次，我也很期待上她的課。

她再來上課，仍是一臉的笑容。「老師，我先告訴你，我上班後的時間和體力真的很有限，但只要有那麼一點空檔，我就會練習。」其實，她不告訴我，我也知道。有些東西，老師就是知道。她小心地翻起琴譜彈給我聽，她的手比較小些，我告訴她每一次的練習手指就會更有力氣，這個急不來，也不需著急的。她把手打開說：「你看，手會不會太小？」我把我的手比上去說：「你看，我的更小。」她放心了些。

「是這樣的，老師。我和我的表姐一起租房子，我們都在臺北上班，表姐從小家境比較好，五歲就開始學鋼琴，檢定一路考，考到了很高階。她看我來上課，說我這麼大了一定學不好的，又說我的手太小了無法彈。我上完課，回到家很興奮地要練習，她看我的譜就笑了，說這是小朋友的譜。所以，她在家的話，我就不好練習。」

我說，那她現在會彈什麼？小楓說表姐嫌她的譜太簡單，她只會彈很難的琴譜。那她現在還有在彈琴嗎？我問。「沒有了。」小楓回答。我說表姐從小學，我相信她有一度彈得很好，但沒有持續下去的話，讓它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多早的起跑點，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效果。你好好學，現在開始，真的也不遲的。小楓靦腆地笑笑。

小楓得知我是臺南人，告訴我她也是南部人，她一個月會回去幾次看爸爸媽媽。她是家中的老大，職校畢業後，在臺北找到工作，轉眼也十年了。一次她上完班來上鋼琴課，一身摩登的打扮，我才知道小楓是公司裡的主管。她告訴我，其實她最近想換個跑道。「我工作了十年，也小有成就，但我想生命應該不只是這樣……我想休息一陣子，也想出國進修，換個工作。」我為她加油。

她嘆了一口氣說：「你知道嗎？我告訴同事們，沒有人肯聽我說，和老闆溝通，他們則認為我在耍花樣，想要加薪。老闆甚至告訴我，小楓，我們公司待你不薄，你不要去追求什麼一些有的沒有的，又去學日文，又去學什麼鋼琴，那些都是退休的人在學的，你要有衝勁啊，你還年輕，你繼續待下去，我們保證可以給你更高的職位。」她聳聳肩，說：「為何別人談論你的生活，好像那是他們的生活，為何他們說起來臉不紅氣不喘，完全知道而且確定我下一步要怎麼走才對，而我的聲音他們完全沒有聽進去。」

「工作了這些年，我了解到自己追求的快樂和別人不一樣，我不買名牌包包，因為不是名牌的包包更好用；上班後我不應酬去上日文，因為我寧願把時間花在學日文；我周末回家看爸爸媽媽，因為家庭對我很重要。而我需要休息一陣子，因為我快要找不到自己了。這些別人的聲音，快要把我淹沒。」

我拍拍她的肩膀，說：「所以，你在這裡學鋼琴，用你那“別人”認為很小的手彈著你的夢想，你在這，知道這是你轉彎的時刻，你回頭看往前看，知道你不是任何人，你知道別人無法過你的日子，你是你自己。」她抬起頭看著我，笑了。她把手擺好，說：「準備好了嗎？我要彈貝多芬的“快樂頌”了。」

過了年假，有一些日子沒有看到小楓，她來信告訴我，她已經決定了，工作到二月，然後她要到美國找朋友，休息一陣子。「老師，你也一定想不到，我新工作也找到了。這個工作沒有更高的薪水，也沒有更高的職位，但它卻讓我可以更靠近重心——我的家。我的新工作在南部！我就可以搬回家了。想不到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家鄉，我想我找到了我要的。」她信尾畫了一個笑臉說：「p.s. 我會常出差上臺北，所以我會繼續上你的課。」

在早晨的陽光下讀她的來信，桂花開得正盛，我想起聖經上的一句話：「在後的必在前。」我了解了她的微笑為何可以那麼不一樣，那麼燦爛，因為她是她，知道沒有人可以取代。就這麼簡單。而這個轉彎處，她已經走過，勇往直前向前方去了。





2010年一月十九號中國時報嚴選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