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了,系主任多納很緊張,他總是這樣,沒辦法。我辦公室的門半開著,學生要找我比較方便。我一面排課,一面聽到多納和學生的對話。多納很有學生緣,因為他很隨和,也很愛和學生打成一片。我聽他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他走進我的辦公室把門關起來。「嗨,獅子老師,有空嗎?我們有一個新學生,嗯,這個怎麼說?」 他拿了張椅子坐下,「他叫吉米,以前申請過鋼琴主修,但程度不夠我們沒有收他,結果他爸媽找上學校。我們沒有退讓,他們鬧了一陣子,吉米後來去修文學。他今年又重新申請,我們要他來面試,你說如何?」我說沒問題,他得準備一些基本的東西,如音階,和三首不同樂派的曲子。多納拿出手帕擦擦汗說,「那我們就排時間了,希望他會通過,也希望他爸媽不會再介入。」

吉米來面試,他很有自信地自我介紹,說他的志向是當鋼琴演奏家,到處開演奏會出唱片,我笑笑說那需要很努力。他揚起下巴,開始彈他的指定曲,我一下就聽出他的基礎打得不穩,手勢及指法有待加強,但整個聽來還不錯,我想他肯好好學,可以主修鋼琴。多納聽了如釋重負,和吉米排課程去了。樂理老師柯萊等他們走了,翻翻白眼說,「謝啦,這下我們有得忙了。」我問為什麼,他收收東西,笑而不答,對我眨眨眼,關門留下困惑的我。

吉米來上課,很愛談自己,他說他的inner child(心中的小孩)是十三歲,問我的心中小孩是幾歲。我說不知道,但我想知道他的巴哈練得如何。他接著告訴我他想向幾個錄音室接洽,要錄他的鋼琴演奏,我說不急,他先好好練琴再說。他很不以為意,覺得我們音樂系開的課太簡單。我問以前有修過嗎,他說沒有,只覺得課都很無聊。我好脾氣地告訴他,這些課不管他覺得無不無聊,可以讓他對音樂更了解,更豐富他的知識,他打了一個哈欠。

課上完後,他喜歡聊前天去的PUB有多瘋狂,他喝得有多醉,因宿醉而上課遲到,或是他一直在找靈感練琴,卻一直找不到靈感。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眼看會考就要到了,他的曲子不只沒有練好,還有一半沒有學,我為他著急,他卻頻頻缺課。我找多納商討,想不到樂理老師柯萊也在,我們三人竟都為了吉米頭痛。

多納說吉米常翹指揮課,科萊說吉米的樂理一塌糊塗,原因也是翹課,我們開始考慮要當掉他。多納說:「我們給他一次機會,我會找他談談,讓他知道我們都很關心他,不希望他第一個學期就不行了。」吉米應該聽進去了,學期末前他力挽狂瀾地低飛過關。在放寒假前我給了他一張功課表,要他寫一篇巴哈和蕭邦的前奏曲報告,各練一首前奏曲,最好是報告上提到的,及莫札特的幻想曲。他點頭發下重誓,不會讓我失望。

寒假時他一個禮拜寫一封E-mail給我,向我報告進度,我希望他真有做到他說的。一下子寒假過完,吉米就一連缺了兩堂課,來上課時我向他要報告,他說明天馬上給,我要他中午前親自拿來,他拿來了,我馬上讀。他的報告標題是貝多芬的奏鳴曲式比較。我說這不是我出的標題,他搔搔頭說他記得是。那巴哈和蕭邦的前奏曲呢,他說他沒有譜,莫札特呢,他胸有成竹地說:「那首曲子的最後一行據學者研究不是莫札特寫的,我無法彈不正宗的東西,所以我沒練。」

我想我的頭開始冒煙了,你要當鋼琴演奏家,你要練琴啊,你至少要去找譜啊,你至少要認真啊,而學者的學說研究也是理論而已,我們彈得多高興,並沒有為這一行音樂「可能」不是莫札特寫的而不練!夢想有多高多遠,你就要那麼認真去追夢。我沉默,一來調降我的怒氣,二來我要想想怎麼讓他知道鋼琴主修不是那麼容易的。我說:「吉米,我當學生時,一天練琴至少六個小時,那還是因為周間要上課,周末則是一整天泡在琴房的。不只是我,所有主修的學生都是這樣的。而我們這麼多鋼琴主修只有幾個很優秀的學生,非常優秀的學生,得以去參加鋼琴比賽,得獎後錄唱片。你這麼不用功,我不認為你可以主修鋼琴。」

他聽到這,有些緊張,不過眼神閃過一絲什麼,我看到了,心想你要爸媽來為你說情,我也不會介意,因為那也是為他好,讓他知道當學生就是要認真。他看看我問說,那他可以收鋼琴學生嗎?我手上的咖啡差點潑了出去,「不行。」我看進他的眼很堅決地說。

好死不死,我上完課聽到有學生在練琴,我走過去看看是誰這麼用功,學生看到我不好意思笑笑說他最近才在上鋼琴課。「你知道吉米嗎?他是主修鋼琴的學生,他教我的。」我臉色蒼白地點點頭,去敲多納的門,正要告訴他這件事,他看到我,叫我進去辦公室。

「你來的正好,我也要找你。」原來吉米的父母早了我一步,已和學校教務處開過會了,把音樂系好好批判了一番。多納邊擦汗邊說,「這真傷腦筋啊,明明你叫他不可以收學生,他卻如此做了。」我問他父母說什麼,「唉,他們說還不如讓吉米轉回文學系。獅子老師,你可以指定比較簡單的曲子給他嗎?讓他比較容易學,因為我們真的不能失去學生啊。」我告訴他讓我想想,便起身走了。

我知道多納有學校給的壓力,音樂系的學生本來就不多,吉米轉走,我們的學生會更少,但再給他更簡單的曲子,這樣的主修程度也說不過去。我打了電話問朋友傑瑞,他是另一所大學的鋼琴教授,他聽完我的難題說,他不能告訴我怎麼做,不過他可以告訴我他的主修學生彈什麼。「學生畢業後,你希望他們有怎樣的訓練,你朝這個方向去想。」傑瑞說。

我想了很久,告訴多納沒辦法,如果再給他簡單的曲子,他就不能主修鋼琴,可以去主修別的學科,多納嘆了口氣說好吧。吉米那學期沒有上完音樂系的課,就轉回文學系了。期末我在收拾辦公室的東西,有人敲我的門,我抬頭一看,是吉米。他告訴我他明年就可以從文學系畢業了,我恭喜他。他說他還是常練琴,也收了一些學生。他知道我無法阻止他,因為他已不是我的學生了,我笑笑恭喜他要畢業了。我想起他說他心中的小孩只有十三歲,希望那小孩有長大的一天,而或許,他會彈起莫札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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