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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艾克來上課,我在整理我的譜,散了一地,他過來幫我。他拿起一本藍色的譜,興奮地說﹕「這是藍色狂想曲的譜嗎?」我點點頭。他坐在地上開始看起譜,然後坐上鋼琴,開始試奏起來,馬上就忘了幫我忙這件事。「我可以學嗎?可以嗎?可以嗎?」我說可以的。不過這首曲子蠻長的,需要耐心,長達30頁的譜,我們可以慢慢學。艾克才不管我呢,已經站起來,說﹕「請。」表示要我彈給他聽。我笑了。這首曲子鋼琴獨奏的版本要20分鐘。我說我很久沒有彈了,不過我會試試看。

右手fa音開始一個很挑逗的琶音,搔癢似地爬到你的肩膀,然後音樂開始竄到你全身,讓你high起來!把你一下帶到紐約大都會﹕你被車水馬龍包圍;你迷失在第五大道上的高樓大廈;你走進中央公園;你戀愛了,你失戀了;然後你爬上帝國大廈的頂樓,夜晚來臨,一輪月亮升起,紐約市一覽無遺,你覺得此刻擁有了整個世界。

這也把我帶回1999年夏天。1999年的三月,我們小城的交響樂指揮聽完我的鋼琴獨奏會,要我和他們九月合作演出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我便陷入無日夜的練習,結果5月他們打電話來說,他們改變曲目,要我改練蓋西文的藍色狂想曲!我都還來不及罵人,已經趕快去買譜,又去買CD來練習了。其實藍色狂想曲並不太難,不是深度很高的曲子,但很有樂趣,充滿不同的色彩。有些技巧上的東西需要練,如最後一部分的16分音符,要兩手交替彈,右手固定在一個音域,左手像無頭蒼蠅地又上又下地彈奏主旋律。雖然剛開始練,有些困難,但一旦悟到要訣,彈快起來,很過癮。音樂性不難表達,就看你怎麼把紐約呈獻在20分鐘的音樂裏了!

我那年的夏天便飛去紐約找老師上課,去多呼吸紐約的空氣,把紐約帶一些回來。我還找了也是學鋼琴的好朋友西西幫我練雙鋼琴。藍色狂想曲是蓋西文1924年應邀而寫的。第一版是鋼琴獨奏譜,再來第二版他編寫成鋼琴和爵士管樂團合奏的譜;然後編曲家葛洛飛Grofe再把蓋西文的第二版爵士管樂團加以改編,成為我們今天聽的管弦樂華麗版。我們要演出的是第三版,就是葛洛飛編的那一版。然後蓋西文再把第三版寫成雙鋼琴版,就是把管弦樂部分寫成另外一部鋼琴譜,這樣,鋼琴獨奏就可以和另外一台鋼琴(第二鋼琴)合奏練習。西西就當我的第二鋼琴。

西西是很優秀的鋼琴家,她那時在曼哈頓音樂學院讀書。我真幸運可以有她的幫忙。她要我去她學校見面,她找了有雙鋼琴的琴房可以和我一起練。她說她拿到譜後,一直睡不好,說第二鋼琴不好練,我好罪過。那是紐約的七月,很熱,很熱。西西先向我警告,琴房沒有冷氣,叫我不要穿太多。我就一件無袖的上衣,一件長裙。

我記得我搭公車,要繞半個中央公園到西北邊的曼哈頓學院。太陽很大,陽光照在我的長裙上。我看著公園內參天的樹木,在公園裏散步、騎腳踏車的人;然後另一邊是大排長龍的車陣,喇叭聲,喧嘩聲。紐約的聲音。我隨身聽放的是要去練的藍色狂想曲。在紐約市,坐公車,聽藍色狂想曲,在要去練藍色狂想曲的路上。後來,在音樂會上我要走出場的當時,就是這個公車上的畫面映在我的腦海。

西西已經在公車站等我。她也是無袖的上衣,也是一件長裙。她要我假裝也是學校的學生,跟她混進琴房。她說那一陣子學校在舉辦夏令營,所以琴房有限制。我們像小偷一樣,偷偷摸摸地爬到三樓琴房。天啊,真是熱。她說﹕「今天聽說有華氏100度!」我們進了琴房,就馬上琴譜打開,從第一頁開始練。練了一陣子,開始滿頭大汗。我們都把長裙撩到大腿上,汗是從頭流到肩膀,在從肩膀流到上衣。正當我們練得入神,有人敲門。「你們是夏令營的學生嗎?」西西很老練地說﹕「我們是這裏的學生。」警衛說我們得離開。西西給他們一個臭臉看。我乖乖地跟在她後面走出去。誇張地的是警衛竟然用對講機和一樓的警衛說﹕「注意,注意,現在三樓有兩名東方女子違規練琴。現在要走到一樓去了。」然後我們聽到一樓的警衛回答﹕「好的。我已經在一樓出口待命。」

我們被趕出曼哈頓音樂學院,還蠻戲劇性的。西西說﹕「沒關係。我們晚一點再回來。」我們便去吃飯。她告訴我她很愛的一堂課,就很簡單地叫“威尼斯”。整個學期就講這個神奇城市的一切﹕歷史,美術史,音樂史。第一部歌劇就是在威尼斯首演的。「然後,學期結束老師就帶團到威尼斯去玩。」「哇,這麼棒。你沒去?」我問。「沒錢。」她低頭繼續吃麵。

我上課的老師,第一次見面。她是我參加一個鋼琴比賽的主審。她說她很樂意幫我上課。她住在紐約的東邊的第二大道上,有門房的公寓。她的學位,她一一細數,我都聽昏了﹕碩士學位她有5個,博士有三個。我們討論了曲風,指法,及一些曲式分析。她給我很多很好的建議,更重要的是她給我信心。我問她,通常爵士的東西都很自由,我應該也很自由地彈,還是就照蓋西文的譜彈。她說這個很多人討論過。其實很多時候,作曲家想要表達的都已經在音樂裏,你做太多,有時反而覺得太矯情。

那一場音樂會,由我一個台灣人來彈這麼代表美國的音樂,實在很有意思。也說明了音樂無國界。藍色狂想曲和管弦樂合奏,那種快樂,與滿足,我永遠不會忘記。好像和整個紐約在跳舞!

我彈完,艾克拍手,他的臉散發著光彩。我知道他也迷上了藍色狂想曲。「老師,這譜可以借我嗎?我會去買。」我微笑說﹕「當然可以。不過那不只是一本譜,而是我的紐約!你帶回去的話,要很小心哦。」艾克把譜很寶貝地抱在胸前,點頭慎重地說﹕「我會的。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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