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有一個木瓜,我看著它由青黃慢慢轉為淺黃,而至艷黃,再幾天木瓜已呈深黃色澤,幾近要求般地放軟了身段,盼我來享用它的成熟美艷。我拿了起來,捏捏底部,整個木瓜只要微微碰觸,即可以感受到極致的巔峰。而我在等什麼? 木瓜的口感,只要閉眼我可以想見,深紅色的果肉,一湯匙挖下來,放進口中,舌頭只要往上顎一推,果肉即化,輕輕一吞就入喉了,毫不費事,甚至疑惑那芬芳只是幻覺。而這也是阿嬤喜歡的水果。

阿嬤一直被背痛纏身,多年來深受其苦,終於在醫生的詳細檢查後,決定要開刀。我那時帶學生到歐洲玩,每天看日期,想著阿嬤入院,準備開刀、今天她應該開刀了、今天應該開完了……,每晚因為掛念,也睡不好。我找了時間算好了時差,從義大利打電話回美國問妹妹阿嬤的情況。在吵雜的龐貝城外妹妹在電話裡的聲音聽來格外遙遠。「阿嬤好嗎?」我拉開嗓門,大聲朝電話筒說。「……,好啊,不錯啊。」妹妹說。我聽到不錯,也就放心了。後來回到美國後,我收到一封妹妹的信,郵寄的手寫的信,告訴我阿嬤其實開完刀一直沒有醒來,大家急壞了。爸爸叫妹妹不要讓我知道,反正我們都在這麼遠,也幫不了什麼忙。「那天在電話裡,對你說這個謊,是我做過最困難的事。」妹妹寫著。而那時和我說完電話,她就哭了。

一個禮拜以後,阿嬤終於醒了。原來在開刀中,阿嬤中風,背部的刀是成功的,但阿嬤也因此而半身不遂。阿嬤醒來後,又生氣又懊惱,她不懂為何入院前,她人好好的,而醒來後,她無法起身。爸爸叔叔和姑姑去看她,她會閉眼不看他們,表示她的憤怒。他們也倉皇無措,只希望阿嬤快快合作復健,我和妹妹則希望可以趕快回去看她。「阿嬤不喜歡做復健,說很痛。」「阿嬤不喜歡在醫院,吵要回鄉下。」聽著大家的報告,我只想在她身邊。

終於,我和妹妹排到假,一起回台灣看阿嬤。自她開完刀,阿嬤住進復健中心,在那有醫生和復健師的照顧。我要去之前,爸爸要我知道阿嬤已經不是以前我們認識的人,她的記憶在退化,常認不出人。「她若認不出你,你不要難過。」我說好。我和妹妹來到復健中心,上了二樓,我們緊緊地牽著手。阿嬤從小帶我們長大,因為白天大家上班上學,曾有一段時期就只有阿嬤和妹妹兩人在家,相依為命。妹妹小的時候還告訴大家阿嬤是她的媽媽。阿嬤很疼我們,雖然我們是女的,她從不認為女的就比較不值得疼。在走上二樓的樓梯,我想起阿嬤對我說的話:「你是大孫,以後阿嬤走了,你要和妳爸爸叔叔姑姑一起穿孝衣。」小小的我,阿嬤說什麼,我就聽什麼,我點點頭。

我們緊張地上到二樓,準備將要面臨的。二樓是安養中心,整個層樓有十個病床,我們一時之間找不到阿嬤,每張老人的臉一樣蒼老疲倦。我問護士,她說:「喔,阿蕋啊,在那啊。」說畢,她帶我們來到阿嬤的病床。「阿蕋,有人來看你。」我和妹妹對著她叫阿嬤,阿嬤無神的眼光,久久看不到我們,護士說:「底加啦。」把阿嬤的臉偏向我們,我說:「阿嬤,知道我是誰? 阿嬤。」阿嬤看我,眼裡有一絲亮光,我再叫了一次,又一次,她沒有看我卻叫出了我的名。我小聲地哭了起來,妹妹捏捏我的手。「阿嬤,啊我呢,知道我是誰?」 妹妹叫了好多聲阿嬤,阿嬤聽不出,幾次後不想再玩這個遊戲,把眼睛閉上。我趕忙對她說:「是妹妹啊,有沒有? 你唯一打過的孫子。」 妹妹又捏我,這次很用力。

這時護士來送飯,午餐時間到了。我把碗接過來說,「阿嬤,我飼你,好嘸?」 阿嬤點頭,我小心把粥用好一口的分量,把它餵近阿嬤的口。阿嬤乖乖地含著,「要嚼啊。」護士盯著說。「你小時候很不喜歡吃飯,一口飯要餵上半天,有時還跑走了。阿嬤我怎麼可能跑得過你,一碗飯越餵越大碗。」「你一個猴仔嬰啊,都不穿鞋子,害我一天到晚追著你。」「你大了,阿嬤要告訴你,女孩子人家不要坐在門檻上。」「你好沒良心,去那麼遠的地方讀書,阿嬤半夜睡不著,都在想你。」餵阿嬤的視線越是模糊,我把碗遞給妹妹。餵完了粥,我們問阿嬤想吃什麼,「木瓜。」她說。她終於看我們,而眼神裡有吃木瓜的期待。「好,我們去買,馬上回來。」

我和妹妹走出復健中心,兩人先擦眼淚。「沒用。」「你才沒用。」我們一起戴上太陽眼鏡。要去哪找木瓜? 走出巷子竟然就有一家農會超市,超市前就擺著一列黃澄澄的木瓜! 我們看傻了。「小姐來買喔。」我挑了一個中等大小的木瓜,付錢後,就直接在店家前的水槽洗了起來,借了他們的刀,劃開木瓜,把黑溜溜的子挖出來就好了。「阿嬤妳看,我們買到木瓜了! 來,我們來吃。」阿嬤看不出在等我們回去,還是忘了有這一回事,我們一餵,她就張口。「好呷嗎?」 阿嬤點點頭。

後來我們去看阿嬤,一定先去農會超市買一個木瓜,再去看阿嬤。一次阿嬤說要喝魚湯,我說馬上去買。「有沒有錢? 我抽屜有。」她說。她執意要我們打開抽屜,我照做,抽屜打開,我看到我和妹妹的照片。我眼紅,假裝拿出一些錢說,「啊,找到了。」阿嬤問夠嗎,我說夠的。我們殺到東門市場買,那次就被看護罵了。「你們不能她說要吃什麼,就買什麼給她吃。她吃了就拉肚子了,她不知道魚湯對她不適合啊。」我們像做錯事的小孩,低頭認錯。我心想,阿嬤要的,我是不會不去做的。

我們也陪阿嬤去做復健,我推阿嬤上樓,護士把她架上運動椅,按下開關,儀器帶動阿嬤的手和腳。儀器一動,阿嬤開始哀嚎,「夭壽,很痛啊。我不要做。夭壽,這麼痛。」我聽了,非常不忍,希望護士能減輕運動的速度。「小姐,你阿嬤都不做復健是不行的。」我走到阿嬤身旁,告訴她運動很重要,而且很快就好了。阿嬤眼神看著遠方說:「疼,疼。」而我只能無助地站在她旁看她痛。

阿嬤走的那天,是清晨五點多。一早爸爸接到電話,我聽到電話聲起來看是怎麼回事。我在廚房找到爸爸,他看到我輕輕地說:「阿嬤走了。」我向前抱爸爸,爸爸欠欠身,轉身過去。妹妹走出房間,我還沒說出口,她說:「阿嬤走了,對不?」我們很吃驚地看她,「阿嬤剛才來到我的夢,告訴我她要走了,要我們不要太難過。」說畢,我們抱頭痛哭。

阿嬤的葬禮在台南。她的兒子媳婦女兒和孫子們加一加也蠻可觀的。我們一行人在殯儀館陪阿嬤,念經文做儀式。大家的感情都很好,雖是喪事,但阿嬤給我們的是滿滿的愛。常常我們聊一聊阿嬤身前的事,大家就笑了,我們得再警告大家這是悲傷的事,我們不可大笑,但看阿嬤和藹的笑容,我們的悲傷中有一些慰藉。一次大家餓了,和堂弟去買碗稞和肉羹回來給大家吃,大家吃得津津有味,突然小叔說:「啊,我們竟然忘了也給阿嬤一碗,歹勢喔,卡將。」我們大家趕快向阿嬤請罪,不過我想,阿嬤絕對不會生氣的。

葬禮完,大家一行人去吃飯。大家送走了阿嬤,但也都知道,阿嬤就在我們身邊,不曾走遠。我很喜歡聽爸爸姑姑和叔叔們說話,而堂弟們最喜歡逗我笑,因為我一笑起來很大聲,他們等大伯,就是我爸爸喝止我。果然爸爸要我小聲點,堂弟很樂,我瞪他們。堂弟問我阿嬤都怎麼要我笑小聲一點的。我想了想,又想了想說:「阿嬤從來沒有要我笑小聲點,一次也無。」而我終於知道阿嬤有多寵我。

這木瓜,只要一捏就要瓦解。原來,木瓜為我鎖著這麼一個完整的記憶,而木瓜一劃,就跳出我這一輩子再也無法對著她說出的兩個字: 阿嬤。



中國時報2008年十月二號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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