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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一切應該是從三杯雞開始,很久很久以前住美國時,有一天突然想做三杯雞來吃,便上網搜尋食譜,頁面上出現了很多搜尋的結果,這些網頁的共同性不是三杯雞要放米酒和醬油,而是有著『部落格』三個字。一個個看了下去,覺得有趣極了,在美國除了每天固定看台灣的電子報新聞,竟然不知道部落格這個東西已經自成一個世界。觀察了一陣子,也想試試看,便開了部落格,and the rest it’s history.

在美國時寫作屬玩票性質,也投稿過美國的中文報紙和台灣的副刊,寫著好玩。那時也還沒有接觸中文打字,還是手寫的稿子,現在想來真是原始。後來媽媽在紐約的台灣會館做事,學會了中打,便把我教會,從此寫作進入二十一世紀,爬格子成為歷史名詞,我也開始用電腦寫作。

有了部落格後,奇怪的是只要一陣子沒有敲打鍵盤打字,就覺得怪怪的渾身不對勁,寫成了習慣,好像又回到小時候寫週記般記錄起生活裡大大小小的事。那年在好友的鼓勵下參加了比賽,幸運地入了初賽後,沒多久收到一封來信,是寶瓶出版社邀請我出書。記得那是一個飄雪的深夜,在異鄉這樣的一份突來的驚喜,讓我不知如何地接受。讀了很多次信,一個人對著電腦傻笑了很久,然後看看時間,夜深了,關機睡覺去了。

後來和出版社接洽,真的要出書,上課外,還要校稿整理稿子,非常忙亂,像場惡夢。幾個月後書出來了。在台灣的書店看到成品,惡夢成了美夢,我小心地撫摸封面封底,不敢相信這一切從找一份食譜開始。

而今年的九月,我又進入了美夢前的惡夢時期——整理稿子及校稿。爸媽的視力沒有以前好,我非常不忍心要他們讀76頁的書稿,但他們非常講義氣,兩人分工合作,一個禮拜就把稿子還我了,說裡面有些錯別字,還有一些看法供我參考。我謝謝他們,把改正的地方和建議看過。因為在美國居住了一段時間,思緒常是中英文參差著,不知不覺中常有英文句子的寫法,我盡量避免,但有時候還是會不小心寫出來,大致上只要不覺得太離譜,書稿就保持了原狀。

我也麻煩了學生小君幫忙校稿,她很客氣地也給了些建議,有些和爸爸媽媽一樣,我再重看一次,斟酌地改寫了一些。時間一天天地逼近,我請重量級的作家好友幫我看最終的定稿,她年輕時得過一些文學獎,以她的中文造詣應該會給我很好的建議。

幾天後我們見面,她把稿子拿給我,上面很多原子筆的記號。她覺得這一本的文筆進步很多,有一些東西請我再看一次,我們坐下,一頁頁開始。她指著頁面上的記號告訴我寫作有個很重要的原則是不要一直重複主詞,像一個句子裡的『我』不要出現太多次,而意義相近的形容詞也盡量用一次就夠了。

『獅子,原則上,字不要多,要精簡。』我謝謝她,在桌子上打開電腦,開始工作。一頁頁地看下去,我刪了她劃掉的字句,每按一次delete鍵,就覺得有點痛。改了五頁,我停了下來。在一旁看書的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想和她談談,她放下書聽我說。

出第一本書時,我送了書給一位長輩,幾天後那本書回到了我手上,正覺得奇怪,長輩留了張字條說我的標點符號有待改進,已經幫我做了筆記。打開書,每一頁都被著實地被圈點過,在那個時候了解自己離『作家』這兩個字還有一大段距離,畢竟長輩已經寫了一輩子的書。翻完一整本被圈改得滿滿的書,感覺像被打了一拳。

現在看著我的書稿,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我輕聲地訴說過往的經驗,她安靜地聽著。或許這就是風格,我為自己的作品說話。她聽完後說:『這份書稿有很大的潛能成為更好的書,這些圈點的地方不多,但潤飾後我真的覺得只會更好更順。』她閉上眼睛按摩一下太陽穴,我知道她工作了一天也累了。

她繼續說下去:『我最近很忙,但還是撥了時間看完了你的稿子,相信你爸媽和小君也是這樣為你花時間和心思。我們的建議都沒有相差太大,但好像都沒有被採用,那我們花的這些時間和心血有什麼用呢?你想想吧。』她說完看看時間,也不早了,她拍拍我的肩膀,對我笑笑沒有再說什麼就走了。

To be or not to be? 或許我有些負氣,或許覺得有些自尊受損,所以那些改過的記號特別刺眼。我的專業不是寫作,有很多進步的空間,但究竟風格和這些要改的東西中間有多大的距離?我想起作曲家Philip Glass,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是一直創作,不只是這樣,更得常常為了客戶的要求來改作品,七十歲的人會沒有自己的自尊與驕傲嗎?在他的紀錄片裡沒有看到驕傲,只看到他傾聽客戶的要求,一次他已寫好了整部電影的配樂,導演一句話:『我覺得可以更不一樣。』他就說:『好,我明天給你新的音樂。』

也想起我的學生約翰非常熱愛鋼琴,對音樂有自己的一套詮釋的方法,我鼓勵他有自己的想法,但也告訴他有些音樂詮釋的法則其實亙古不變。他聽不進去,仍保持原來的彈奏。我常覺得很可惜,因為只要再那麼一點,他的音樂會更好。當然,風格的形成裡也是由練習而來,也是要有基本功的。

突然,我跨了過去,知道該怎麼做了。我把稿子拿來重頭看起,好像被開了眼般,好友改的東西一下子我就懂了為何這樣改。基本功沒有做好,再好的作品也不會太了不起。如『琴之森』裡的小男孩,為了彈蕭邦的圓舞曲,老師要他練習降D大調的音階,他想練習音階真是全世界最無聊的事啊,但他還是乖乖地練習。一個禮拜以後,他再彈圓舞曲,一點問題也沒有。

跨了過去以後,想不到76頁不到兩個小時就改完了。重複的主詞我刪除,意義模糊或相近的形容詞我去掉,英翻中的句子我改寫。存檔後,我坐在沙發上,外面夜已經很深,夏蟲清楚地鳴叫著。如脫蛹般,又滿足又累,我站起來時看到地板上的影子,知道我已經不是昨日的我,躺在床上,一下子就沉沉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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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ones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