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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台北,醒來常常迎接我的是灰噗噗的天空,看不到遠山,甚至就飄起小雨。我喝著咖啡,打開電腦看到了一則分享的影音,是台南歌王謝銘祐唱的《桂花巷》,我覺得有趣,按了播放鍵,他渾厚的聲音唱了起來:

想我一生的運命 親像風吹打斷線
隨風浮沈沒依偎 這山飄浪過彼山
一旦落土低頭看 只存枝骨身已爛
啊……只存枝骨身已爛

花蕊較壞嘛開一次 偏偏春風等袂來
只要根頭還原在 不怕枝葉受風颱
誰知花 等人採 已經霜降日落西
啊……已經霜降日落西

風吹身驅桂花命 若來想起心就痛

恩怨如煙皆當散 禍福當作天註定
往事何必回頭看 把他當作夢一般
啊……把他當作夢一般

我喝著咖啡,聽著這歌,看著窗前模糊的台北市,把他當作夢一般啊,在夢裡的台北市還沒有101大樓,新光三越也還不存在,捷運根本連個影子都還沒有的年代,我回頭看,夢裡卻越發清楚地,我看見了阿嬤。

那年我們搬來台北,爸爸常邀請阿公阿嬤上來玩,但他們不喜歡四四方方的公寓,覺得被關在鳥籠裡。阿公代表上來看過,我們的阿公會暈車,所以不喜歡坐車,他當年是騎摩托車,從台南騎上來的,所謂《不老騎士》的壯舉在我們王家早就上演。而阿嬤身體不好,爸爸也捨不得她坐火車,便好言相勸地為她安排了飛機。『卡將,你坐飛機,一點感覺也沒有哦,而且你才坐上去,台北就要到了。』就這樣,阿嬤上來台北看我們。

我們非常開心,一天爸媽晚上有應酬,就吩咐我和妹妹招待阿嬤去玩。『無免取我出去啦。』我說:『阿嬤,台北足好玩,我們先帶你去看電影,說台語誒哦,再帶你去吃西餐,好嗎?』『恁麥開兇幾錢哦。』阿嬤喜歡我的計劃,但還是要確定不會花太多錢。

那晚我們看的電影就是《桂花巷》,我大概告訴阿嬤這電影演什麼,電影就開始了。小時候,爸媽愛看電影,有時候也會帶阿嬤一起去看,印象中我們還一起去看《大白鯊》,看到海裡的船跑出大白鯊,我尖聲大笑,問阿嬤會不會驚,阿嬤說憨囝仔,那都是騙人的。

我記得陸小芬是女主角,總覺得她演剔紅有些太壯,倒是她的婢女嬌小些,比較適合這角色。我和妹妹一人坐一邊,守護著阿嬤。剛開始我們一直問阿嬤看得懂嗎,她一直笑一直點頭。當電影突然來了一段床戲,我好緊張,偷偷看她,阿嬤沒有什麼表情,我放心不少。看完電影,我問阿嬤好不好看,她說好看,我們在戲院裡聽潘越雲唱完主題曲才離開電影院。

我們帶阿嬤來到西餐廳,囑咐侍者阿嬤吃素,侍者也會說台語,他對阿嬤很細心,一一解釋菜單,那頓晚餐因為侍者無微不至的照顧,吃得很開心。我和妹妹一直謝謝他。我們走出餐廳,侍者跑出來問我電話號碼,(啊,那美好不再的陳年往事。)我訝異地搖搖頭,婉拒了他。阿嬤問蝦米代誌,妹妹說伊要問阿姐誒電話,阿嬤笑了。

接著我們坐上計程車,『走,我們帶你看台北市。司機先生,請載我們繞一下總統府。』我們指總統府給阿嬤看,還有爸爸上班的地方,都是日劇時代的巴洛克建築,在八零年代的冬夜,帶阿嬤看夜晚的台北,現在想起來,如黑白電影般的美好。

阿嬤晚年因中風而臥病在床,她一直掛念著阿公。阿公每天都會去安養院看她,直到他自己也病倒了,後來,就住在阿嬤隔壁的安養院。雖然阿嬤的意識不再清楚,但她知道阿公沒有來看她了。她會誤認我的堂弟為阿公,我們一直到阿嬤走了,都沒有告訴她阿公已經先去等她了。

阿嬤這一生最愛的人就是阿公,她十八歲嫁過來,阿公就是她的全世界,直到最後的日子,她清醒時就問我們,『拰阿將攏沒來看我?』花蕊較壞嘛開一次,阿嬤的名字就有這個“蕋”字,但她是一朵美麗的花,綻放自己,把最好的給了她最愛的人。

歌曲唱完,遠方的山漸漸出現。我喝了一口咖啡,想當時我們看到的台北還在,還多了許多建築物,想不到這麼多年以後,我會住在這裡。每天經過那時走過的道路,很少會想起那個帶阿嬤看夜景的晚上,倒是這首歌完整地把那個冬夜帶了回來。想到阿嬤說電影好看,說西餐好吃,說台北足水誒,我就覺得很高興。

啊,阿嬤,台北現在嚕卡水,不過,沒有你誒水。你,就是尚水誒花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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