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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蘇菲亞很會畫畫,來上課時,都讓弟弟和妹妹先上課,自己就坐在地毯上畫了起來。我們都愛湊過去看她畫畫,她拗不過我們,讓我們看她的畫,大多是鉛筆素描,有弟弟的小手捧著一顆蘋果,有同學麥肯露出一嘴矯正牙齒器的笑容,有手的素描、有耳朵、有鼻子……。雖然弟弟妹妹常看蘇非亞的畫,但他們比姊姊還興奮地為我介紹畫。「這是我的手!」「你看,這是我的鼻子!」

我愛極了鉛筆的線條和觸感,記得學生時代鉛筆是必備的,寫記號在譜上、上聽寫課、理論課、對位法等等,都得用上鉛筆。我最喜歡2B的自動鉛筆,寫起來顏色夠深,又比HB還要軟些,用來寫音符,那種觸感很完美。而橡皮擦最好用的是日本牌子Mono,每次回台灣,都要買一打回美國。Mono可以把任何筆跡擦得乾乾淨淨。以前也學過素描,試過了簽字筆、蠟筆、粉彩筆,覺得還是最喜歡2B鉛筆。

看藝術家的作品,我對他們早期的東西更為有興趣,尤其是他們當學生時的素描。當他們還不是有名的藝術家,不知道未來會名聲大噪,自己的畫會在拍賣場賣出天價,一切的一切才剛開始萌芽,有的作品可以看出一些以後發展的蛛絲馬跡,有的完全看不出來。藝術家也常用鉛筆素描畫他們比較生活面的題材,可能因為鉛筆好攜帶,去戶外寫生,就一支筆一張紙,也因為素描是基礎,要打好才可以更上一層樓。

蘇菲亞的素描看不出出自十五歲的孩子,每張素描看來線條和比例都很成熟。她很有趣味地看著弟弟妹妹爭先恐後地介紹她的畫,她看到滿意的畫微笑,看到不滿意的則皺眉搖頭。我每翻一頁,每讚嘆一聲﹕「哇!」「嘩!」「看!」她說﹕「老師,你知道有多誇張?這次學校美術比賽,我被自己打敗!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總冠軍都是我。真是害我很不好意思。老師看了我的作品就全部呈送上去,也沒有問我,結果引起很大風波,真是的。」

她接著拿出六個獎章給我們看,我們都大笑。弟弟妹妹把獎章拿去玩,蘇菲亞看看我突然說﹕「老師,我要畫你。」我愣了一下,問她要怎麼畫。「給我一張你的照片。」我喜孜孜地找出一張沙龍照。她皺了眉頭說這樣的照片沒有生氣,不過她會試試看。

記得以前妹妹修素描時,常常看她帶一堆作品回家,然後把它們一一擺在客廳。「來,你來選一張。」她要求我。我受寵若驚地專心看她的作品,每一張素描,都有一種感情在裏面。我評論完,她也會交換她的想法。記得有一次她要交作業,就趁我睡覺時畫我的臉,我才知道我睡覺是什麼樣子。那陣子和藝術家妹妹同室友的日子,我蠻懷念的,雖然我不是讀藝術,可是看她每天這樣畫畫、看畫展、評論藝術品、唸藝術史,覺得自己也學到不少。

後來蘇菲亞來上課,我問她畫得如何。「不行啦,你那照片太完美了我畫不來,給我一張生活照。」她命令我。我把壓在桌墊下一張我和妹妹的合照拿給她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不要弄丟了。」她接過去,「哇,你們好可愛哦。這是你妹妹?這是你?什麼時候照的?」我沒好氣地說是去年。

一個禮拜過去了,兩個禮拜過去了,學生來上課,竟然開始向我報告畫的進展。「蘇菲亞畫你的妹妹好像!」「我的妹妹?你有沒有看錯?她是要畫我的。」學生說﹕「沒錯,是你妹妹。我們在校車上有看到照片啊。你是什麼時候照的?」「去年啦。」這樣的對話竟然在不同學生來上課重複了幾次,才發現蘇菲亞每天就帶著那張照片,有空就畫上幾筆。而她沒有畫我,而是畫妹妹。我告訴妹妹,她覺得非常新鮮,我也向她報告素描進度。

蘇菲亞來上課,我等不及要看畫。她說﹕「對了,看了照片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畫了你妹妹,覺得她的臉比較吸引我。」我吃味地謝謝她。她大笑說或許畫完妹妹,會畫我,我說才不要她的同情!「不過,老師,她的眼睛不好畫,我畫了好久。每次同學看我在畫就湊過來看,然後評論說眼睛不像,氣死我了。」我笑說﹕「怎樣,嫌我們東方人眼睛太小,不會畫?」她大笑。

我說要看畫,她說﹕「我是藝術家,我決定什麼時候可以給你看。」我抗議,校車上大家都看過了,而且學校同學也都看過了。「我趕他們都來不及!你要尊重藝術家的原則啊,我說還不行就是不行。」我笑了,我也了解她的執著,知道藝術需要時間。她說的也沒錯,她是藝術家,她決定什麼時候可以亮相。

我後來就沒有再問她了,因為學生都會向我報告畫的進展。我覺得好玩,她就這樣把我們的照片隨身攜帶。我終於忍不住問學生,到底畫進行到那了,他們告訴我早完成了。我試探性地問她畫得如何了,她眼睛看著天花板,一副很沮喪的臉。「唉,我好氣好氣,快氣死了。」我問怎麼了。她說﹕「我畫壞了。昨天我畫了好久,氣自己畫不好,就把照片很生氣地丟在地上,大哭起來。」「噢,蘇非亞,那只是習作啊。」我安慰她說。

她說﹕「你不了解,我越看畫,越覺得畫得好爛,怎麼改都沒有你妹妹照片上的笑容,還有那眼睛,你知道那眼神真是俏麗啊,可是我補捉不到。我氣自己做不好,而且我肯定你會覺得很失望的。」我笑了,藝術家求完美的個性在她身上顯露無疑。「蘇菲亞,我和你保證我不會失望,因為你花了很多心血,那就是藝術了,過程比結果重要啊。」她負氣地看別的地方,「你別想要拐我看畫。」我笑了,「讓我看一下啦,我保證不會失望。」「你會的,你會的,我對不起你。」

就這樣我們磨了很久,我放棄了。我想,我要尊重她的意思。「好吧,來彈琴。」她彈起奧芬巴哈的船歌,突然想起什麼的,告訴我周末的醫院義演她有事不能去,要我不要生氣。我說不會的,突然想起,這是很好的王牌。我清清喉嚨說﹕「真的不能去義演,好吧。這樣,你讓我看畫,我就不生氣。」她大笑,終於說好。她打電話要媽媽把畫帶來。

蘇媽媽進來,也帶弟弟妹妹進來等上課。蘇非亞接過畫,不放心地說﹕「你答應我你不會討厭它。」我舉起右手說﹕「我發誓。」她才慢慢地把畫夾打開。我一看就愣住了!妹妹的笑臉,浮現在我們眼前。那些鉛筆的線條,隨著照片的影像形成了一張我熟悉不過的臉,但那臉,有了生命,那眼睛像在看著我笑。我被畫裏的情感感動得不能自已,我說﹕「謝謝你,這畫真的很……」我發現我話沒有說完,就哽咽了。

蘇菲亞抱住我說﹕「哦,老師,不哭不哭,你喜歡就好。」她拍拍我的背。弟弟向媽媽抱怨﹕「每次姊姊都讓老師哭,上次她彈琴給老師聽,也是這樣。」大家都笑了。蘇菲亞說﹕「老師,現在我知道你真的喜歡,那我把一些細節改完,就給你。」我點點頭謝謝她。我看著畫,剎時了解到這些鉛筆的線條會說話,帶給我的是滿滿的喜悅,和愛。





中國時報2008年五月二十三號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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