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老師的山居筆記

我抗議，我不出聲，我拖慢腳步就是不肯走，媽媽輕輕推我一把說：｢別這樣，這老師也是我們拜託好久，才肯在這麼短時間裡答應聽你彈琴的，我一個小時後來接你。｣媽媽按了門鈴，過了一會，一個護士小姐來開門，我生氣地看著媽媽，媽媽頭也不回地走了。那是一間日式建築，一個診所來的，那個時段好像沒有看診，我隨著護士穿過診所，穿過小庭院，來到了一個房間，她打開門對我說：｢高老師等下就進來了。｣她指指鋼琴，就關門走了。

門外是台南盛夏的高溫，在這木板的房間裡，反而不覺得熱，我走到鋼琴前，把譜拿出來，觀看四方，這地方好安靜，除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蟬聲，幾乎無法相信外面是熱鬧的市區。我喪氣地打開譜，貝多芬奏鳴曲第一冊，灰皮Urtext版，翻到第146頁，Grande Sonate Pathetique, Op. 13，在左側空白的地方，媽媽清秀的筆跡寫著：｢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

媽媽寫這行字的時候，我其實很興奮。吳老師選了這曲子當我考專科學校的自選曲，他說我彈的不錯，這首曲子也夠分量，他接著教媽媽怎麼填報考單子。老師一邊唸曲名，媽媽在旁很專心地寫下這行翻譯。練琴的時候，我常看譜和那行字，好像媽媽在鼓勵我，要我加油。

而現在我看著譜和那行字，我負氣地不想再彈了，我彈了好多好多次，因為要考五專音樂科的鋼琴主修，和吳老師上課外，爸媽求好心切，在別的老師建議下，考試前再找幾個老師聽聽看，希望多一些指點，我會彈得更好，錄取的機會更大。同一首曲子我已經練了好幾個月，音階不用說了，每天自己抽籤練習，到了七月，我覺得再不快快考完，我就要崩潰了，每天晚上睡覺，聽到的不是音階上上下下，就是悲愴的和弦，睡都睡不好。

一個老師一個老師的拜訪上課，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能把悲愴彈得多像樣，我不知道，只知道多上了這些課，讓我覺得更焦躁，更沒有信心。曲子一開始的拍子抓不大穩，而我的八度音有時會不整齊，但一切都需要時間，在那個時間點，我的悲愴就只有十五歲的悲愴。我彈了些音階暖身，老師進來了。

高老師先向我問好，她走到鋼琴前，把一個東西擺到鋼琴上面，對我笑一笑。我沒有看到她放了什麼，過了一會，我就聞到了茉莉花的香味，清幽淡雅甜美，我聞了聞，覺得放鬆，不再那麼焦慮。老師把譜拿過去，她問了我一些考試的事後說：｢好，那我們來彈吧。｣我便開始了，悲愴奏鳴曲是貝多芬二十九歲的作品，那時他已開始有耳鳴的現象，懷疑自己是否有耳聾的徵兆。這首曲子似乎在為著即將面臨的命運發出抗議，他不會輕易屈服。

音樂也和他的心境相輝映，沉重的和弦，如天上濃厚的烏雲密布，躲也躲不掉，一個猶豫，雨點開始落下。貝多芬沒有逃走，他神色自若地走在暴風雨裡，他不畏懼挑戰。我想我也沒什麼好怕的，我可以做的都做了，考試盡力就是，和我比賽的也是十五歲的學生，就這樣了。

我並沒有彈得特別好，或特別不好，我彈畢，高老師沒有說什麼，我注意到她沒有拿筆在譜上做記號。她問：｢你喜歡茉莉花嗎? ｣我點點頭，她說她的院子種了幾株茉莉花，她喜歡撿一些放在小盤子裡，倒些水，花香可以持續上幾天。有那麼一會兒，我忘了考試，忘了音階，只為彈而彈。

老師笑笑把譜打開，她說：｢我們來看看第一頁的節拍吧，你都彈得不錯，我們把拍子再來研究一下，我想你瞭解了會彈得更好。｣我乖乖地聽起講解，分析節拍，老師彈了幾次給我聽，我試了幾次，一時之間還真不好改。老師也沒有強求，她聽了聽，點點頭說：｢就是這樣，我想你準備好了，考試加油，好好考。｣

上完課，她陪我走過院子，她指茉莉花給我看，我湊過去聞花香，蟬聲開始有些囂張，我課也上完了，覺得頗輕鬆。診所有幾個病患在等看病，我想她爸爸是醫生吧，老師領我走到門口，媽媽已等在那，老師和媽媽寒暄幾句，便和我們揮手再見。媽媽問上得如何，我說不錯吧，我也不知道。

那個夏天，在一個熱得要命的下午，我正煩惱那天早上高中暑期輔導課的數學聽不懂，爸爸打電話回家說我考上五專的音樂科，我高興不用再為數學問題煩惱了。而現在當學生練起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我總要他們告訴我，聽了曲子後有什麼感覺，他們會說聽來很壯觀，很雄偉，很黑暗；而當他們問我，我總是說，我聞到茉莉花香。




中國時報2009年二月二十四號嚴選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