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小時候常被問起長大後想當什麼,記得我總是想得很認真,我喜歡鋼琴,一向都喜歡鋼琴,但我更喜歡當畫家,畫家對我而言,非常地酷,當然,小朋友長大要做的志向不外是那個工作要夠酷。畫家可以把一個世界濃縮在一塊畫布上,畫布不再是畫布,而是另外一個第三空間,完全是由畫家創作出來,裡面有色彩,有感情,更有味道。而當我讀到畢卡索不是住在普通的房子裡,而是住在城堡時,我當畫家的心願更強了。

自我有印象起,家裡有很多藝術家的書,媽媽學生時代收藏的梵谷傳記,一打開就跨過時空,來到了有烏鴉飛過的金黃色的麥田,轉個彎過個吊橋在橋上看運河裡的小魚。再想想,最早一幅有感情的畫是來自羅浮宮畫冊的維密爾『裁縫的女人』,暈黃的光線下,一個女人瞇著眼在縫製衣服。我看得著迷,那散發出來的不只是溫暖,更是愛。我想她一定是為家人縫縫補補。

小時候家裡沒有什麼玩具,倒是一定有圖畫紙和蠟筆,塗塗畫畫,自己娛樂自己,很有一番樂趣。妹妹小時候不用怎麼帶,她可以一個人畫一個下午的畫,畫故事,一個人飾演很多角色。而媽媽週末假日有空,會騎著摩托車,前面載妹妹後面載我,出發到中山公園寫生。媽媽帶我們到池畔,幫我們架好畫板,她在一旁看書,我們畫畫。畫什麼?畫樹,畫樹根,畫池塘,畫魚,畫天上的雲。等畫累了,我們收拾畫具就回家。畫畫充滿了樂趣及自由,完全沒有界限和規則,我們停那裡,就畫什麼。

後來,我也去參加畫畫班,在畫畫老師家的頂樓,幾排的畫椅,一些水彩和圖畫紙,就是畫畫的好地方。通常都是爸爸騎腳踏車載我去,陽臺的畫室有愛畫畫的小朋友及老師,老師點了個標題,隨意地在畫布上示範一下,我們就開始了。老師是個留絡腮鬍的個性畫家,他看我們畫畫,自己也在一旁畫,有時起身看看小朋友的畫作,我們畫累了,也起來走走看看別人的創作。他總叼著一根香煙,卻不愛彈掉煙灰。

畫畫對小朋友來說,簡直是與生俱來。在我教琴的琴房擺了張小椅子,抽屜裡有畫紙和蠟筆,小朋友在等上課時,他們愛塗鴨,幾乎是本能地,他們拿起空白紙張,選了喜愛的顏色蠟筆就畫了起來。至今我還沒有看過小朋友對著空白紙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似乎是一種不用學習的能力。我想起那遙遠的山洞壁畫,在還沒有文字時,人們不也是這樣拿起炭筆就畫了?!

這份對畫畫的熱情一直持續到國中,國一時還沒有太大的升學壓力,音樂課畫畫課還在被允許的範圍裡。畫畫老師是所有老師裡穿得最時髦的,她會告訴我們她旅行看到的異國風情,在小小年紀的我們聽來,巴西的嘉年華,歐洲的教堂,日本的寺廟……,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般地不可思議。

我們畫水彩,我畫了教室前的大椰子樹,一排樹高可擎天,教室在樹下顯得特別渺小。那張畫老師改完分數,沒有發回來,老師說有些比較喜歡的她留了下來,我聽了心中沾沾自喜。有一天老師帶了幾卷畫軸進來,『今天我們要學國畫。』老師把畫軸打開,哇,一個黑白的世界,溪水流過一片竹林,遠山含笑,充滿了意境,我等不及躍躍欲試。

先磨墨汁,把毛筆潤濕,在宣紙上先試探墨汁暈開的黑與白,斜畫的細線條三四個一組,就成了竹子的葉片,筆尖再加點勁,由下往上的粗線就成了竹身,這可有趣極了。毛筆一觸到了宣紙上的時間要拿捏好,一遲疑就會鑄成大錯。一堂課下來,大家的臉差點變花臉,墨汁不是沾上制服就是手臂及臉上。

過了一個禮拜,老師把打完成績的國畫發了下來,我迫不及待地拿到我的作品,60。還意識不到這個數字的意義,我先臉紅了,原來,我的國畫得了六十分!我刷地趕快把宣紙折好,塞進書包裡,或許,當不成畫家了,我想。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老師打的低分數,當畫家的夢漸漸消失,不復存在。

倒是妹妹,從小開始畫畫,一直走長紅,氣勢一發不可收拾。她上素描,上水彩,畫出來的是我遙不可及的世界。但也感謝妹妹,因為她,我認識了這個世界,雖然進不去,但可以遠觀它的美,更是樂趣無窮。我們一起在德州讀書的時候,我喜歡早上把早餐拿到妹妹的書桌前吃,因為她的書桌是製圖桌,非常大。她的桌上總是攤開著正在讀的美術史,我一邊翻看一邊吃早餐。而妹妹每每畫完習作,我就成了她的不專業評論家。

和媽媽討論藝術,說到最後,總想重拾畫筆。媽媽一直鼓勵我,想畫就畫,不需要猶豫。我總算下定決心,找到了一個畫室,懷著忐忑不安的心開始了我深藏的夢想。油畫的油彩給人很大氣的感覺,很有質感,老師教我用畫刀,畫刀砌上油彩,頓時平面的二度空間有了厚度,成了三度空間!我接過畫刀,擠了油彩,一刀刀地劈天開地。神奇的是每一刀塗抹上畫布的油彩,如魔術般地,橫跨了時空,把以前畫畫的樂趣一點一滴地找了回來。我再擠再畫,畫進了畫布,看到了小時候的我,開心無憂。

早上到湖邊騎腳踏車,湖邊的步道旁有一早餐店。早餐店非常小,只容得下幾張桌椅,客人常多到大排長龍,幸運有座位時,在店裡一角吃早餐,一邊欣賞湖光景色,非常享受。主人隨意地擺著魚缸,咖啡杯,窗戶和牆上他漆上藍色當底,好像天空就在我們頭上,他更掛滿了油畫,我一幅幅地欣賞,有風景,有山水,有抽象,樸實的筆觸和艷麗的色彩豐富了這個空間。我問主人這是誰畫的,他不好意思笑笑是他畫的,『隨便畫畫的。』他說,我說我很喜歡。

我喝著豆漿,一邊是湖景,一邊是油畫,這不是畢卡索的城堡,他也不是畢卡索,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心中都住著一個畢卡索。這個畢卡索給了我們畫畫的自由與動力,沒有老師的分數,也沒有別人的評論,只有對這世界美的讚美。每一個筆觸都是對美的禮讚,而這禮讚不是分數可以評量的,相信畢卡索也會同意。



中國時報2010年五月21號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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