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宇是個小三生,小小的個子綁著兩隻小辮子,鼻端上架著一副大眼鏡,很可愛。媽媽介紹我給佳宇認識,她很害羞地說聲老師好,頭一低眼鏡也滑了下來。媽媽在她來上課前,已經和我通過幾次信。她從一年級開始學琴,至今第三年,而我已經是她的第五個老師,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他們常搬家,每換一個城市就換了一個老師,媽媽擔心她學習進度,總覺得每換一個老師又重新開始,好像進步地很慢。

我聽佳宇彈琴,也發現了一下問題,她個子比較小,手也比一般小朋友來得更小。她彈得很好,也頗具音樂性,問題出在她彈的曲子太大,很多地方她需要特別伸張她的手,當她彈八度時有些吃力,為了八度,很多音樂性上的東西都沒辦法做。我想我們換曲子來彈,會是很好的第一步,很多曲子不需要八度,那我們更可以在音樂性上加強了。佳宇聽了不是很同意。

因為她參加過很多比賽,知道什麼是「大曲子」,聽到我給的功課,她很吃驚。 「老師,這些都太簡單了,我要彈別的曲子。」我指著譜說:「這怎麼會簡單?你看這麼多半音音階又上又下的,有得練哦!還有你看這,這麼多琶音,哇,嚇死人。」她聽我這麼說,又翻譜到下一頁看到滿滿的音符,她才鬆了一口氣,說好,她會試試看。

她學一首曲子非常快,我稱讚她,她推推眼鏡很得意地告訴我因為她很愛看書,所以看譜也很快。我說對,你讀越多會看越快。她接著和我分享她最近在讀 「波西.傑克森 」,「比哈利波特好看。」她說,當然這要我一個哈利迷同意真的是很難,我只能說我也得讀讀才能決定。

也因為看譜快,錯音也容易多,再加上彈音階和琶的指法一定要固定,不然每次都用不同的指法彈,會很容易手打結。而這些指法更是記憶的鑰匙,指法錯了,就無法彈得順,指法對了,再難的音階琶音一次搞定。佳宇當然知道她的指法常隨心情而改變,我提醒了很多次,她皺皺眉頭,說:「可是你看我可以彈這麼快,就不需要照指法了。」

我想我們何嘗不是如此?爸媽一直提醒我們不要這樣做,不要那樣做,被說了很多次後,我們充耳不聞,後來,有一天我們遇到問題了,馬上想到了以前被提醒了幾百次的事情,果真如爸媽說的。那吃虧的是誰呢?可是,我們不都也這樣繞了一圈才得到教訓?

終於上了一個學期後,我和佳宇的磨合越來越好,她比較信任我了,也喜歡我給的功課。暑假她出國玩,我一直到了八月底才又看到她。她把頭髮剪了,也配了隱形眼鏡,要升上小四了。她來上課,很興奮地告訴我學校有樂隊,她想去考鋼琴手。我說沒問題,我們來準備,她說她已經去考了,彈我們學期末學的奏鳴曲。我心中暗暗吃驚,因為那首曲子還不是很純熟,指法有些地方還要改,但我相信以佳宇的個性,她會把它練好才去考。她說她很期待放榜,因為她真的很想要進樂隊。

隔天我收到一封信,是佳宇學校寄來的,我打開一看是通知函,告訴我我的鋼琴學生考上了樂隊。

「恭喜佳宇小朋友錄取了學校樂隊的鋼琴手。附上評審們對佳宇鋼琴的評語:

音樂性整體說來,可看出她很有自信。但細聽,她的音樂其實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如指法亂七八糟,琶音的手型也非常不穩,一聽就知道這個孩子的鋼琴基礎打得不好。以後在樂隊裡可能會有困難,但大致上來說,還不錯。」

失望,難過,沮喪。我想了很久很久,信在手上被我捏得都不成形了。本來比賽甄試就是如此,他們看到的就是呈現在他們面前的那幾分鐘。我想到佳宇剛來和我上課的情景和我爭論要學大曲子,想到她皺眉頭一個音一個音地改指法,想到我們這樣一路背後的辛苦,他們沒有看到,而這樣幾句話輕易地把我們擊倒。

我不懂的是他們錄取了她,卻又寫這麼嚴苛的評語,為什麼?難道這個小小年紀四年級的小朋友一點優點都沒有?都不值得提嗎?寫一兩句稱讚的話語有這麼難嗎?要是她真的彈得這麼糟,為何錄取她呢?我太多太多的疑問,而手上的信紙有了不可承受的重量。

我和朋友提及這件事,為何評審寫的都是負面的評語,我很希望他們可以優點和缺點都寫,這樣小朋友可以從中得到肯定,也可以進步。她想了想說:「我們沒有權利要求別人只對我們說好聽的話,別人沒有這個義務這樣做,但我們可以做到的是在負面的評論裡知道什麼是我們的弱點,而求進步。把情緒放在一邊,繼續往前走,繼續教導你的學生,因為她的進步和努力你知道,這不就夠了?」

我知道她說的沒錯,只是要把情緒放一邊真做起來不容易。我告訴佳宇她錄取了,她很開心,告訴我她等不及開學可以練樂隊了。我也告訴她樂隊的東西,如果她需要幫忙我會幫她的,她說好。

而那封信像一片小小的烏雲,在我的心上飄著。和朋友惟惟一起練習雙鋼琴時,她問我怎麼了,看來不是很快樂的樣子,便告訴她這件事,我聳聳肩說:「其實,我只是不懂為何他們給這樣的評語,我不懂。」惟惟聽完,說:「獅子,我知道為什麼。」我一聽,要她趕快告訴我。「他們,是用一套音樂體制來評定佳宇,而你,是用佳宇的能力來看佳宇。當然不同,也一定不會一樣。」

慢慢地,烏雲散去,陰影也消失。惟惟說:「你一直告訴學生,他們是唯一,你忘了,你自己也是唯一。」是的,我忘了。我忘了那只是幾位評審的評語,他們看到的只是五分鐘的佳宇,而我看到的是她一路的努力。所以,佳宇對我而言,不是那個「指法亂七八糟」的佳宇,她是我「等不及要練樂隊」的佳宇。

橫看成嶺側成峰,而我這時也輕舟已過萬重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ones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