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老師的山居筆記

火車上亮晃晃的陽光提醒我已經離開了台北，我和妹妹開心地看窗外的風景，因為要回老家。坐上火車，發個訊息請叔叔來車站接我們，就把自己交給窗外南部的太陽，一點也不在意刺眼的陽光。綠油油的稻田，低矮的農舍，棋盤格子的田埂，時而飛起的白鷺鷥，是我回家的田園曲。

到了車站，叔叔已等在那裏，我們上了叔叔的車，就開上八號省道，看到路標「安定」兩個字，不覺興奮起來，「安定！」我大叫，大家笑了。現在家庭聚會不在老家了，而在叔叔古寶無患子的觀光工廠。觀光工廠過年時開放，還舉辦了童玩節，吸引了很多人潮。快要到工廠時，爸爸說先轉過去看看吧。爸爸沒有說去哪裡，叔叔卻很有默契地開往公墓公園。

當然，清明，一定要回來看看。公墓公園外面已經停滿了車子，叔叔說他們早上已經來過了，就在外面等我們。爸爸帶領我們魚貫穿入人群中，熟門熟路地來到阿公阿嬤的牌位前，我們叫了阿公阿嬤，敬禮，還有親愛的四叔。兩個阿祖在另外一側，爸爸敬禮後，說他這個阿嬤對他很兇，他小時候常挨罵，我們忍住笑，因為爸爸每次來都會如此抱怨一番。

走出公墓公園的人潮，坐上車，嬸嬸打電話來問我們到哪裡了，大家已經等不及要先吃了。妹妹聽了很著急，我安撫她說嬸嬸會準備很多的，一定有得吃。「我要問嬸嬸可不可以吃五個。」她說，當然，妹妹指的是清明節吃的潤餅。

到了工廠，進入客廳，看到大家很開心，一長桌擺滿了近二十道的菜色，和一大盤的潤餅皮已經在等我們。姑姑警告我們，不要貪心，一次包的料不要太多，不然皮會破掉。妹妹還真的去問嬸嬸可不可以吃五個，嬸嬸說當然可以。盛宴開始，儀式開始，一個從我有印象就存在的儀式。

潤餅要這樣吃的，周圍要有這些叔叔嬸嬸和姑姑，周圍要有跑來跑去的小姪子姪女，要有隨時可以指使的堂弟妹，只要一開口，就有他們待命；桌上要有寶藏般數不盡的菜色，讓你不知何從開始。我沒有猶豫很久。拿起一張潤餅皮，先放一些豆干炒肉絲，再來煎蛋、蝦子炒芹菜、炒高麗菜、炒豆芽菜 ……，最後重頭戲是花生粉和糖粉。

都好了，要包起來時，發現又貪心了。我不死心的硬要把潤餅皮要蓋過整個餡，拉過一邊，另外一邊就無法顧及，看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而我卻還沒有包好，乾脆就草草四個角落各意思意思蓋上皮，就咬下去了。是什麼讓這潤餅的味道一點都沒有變，完全是我印象中的味道。雖然掌廚的人不是阿嬤，而是嬸嬸，但，是什麼讓嬸嬸完全延續了這不變的味道？

嬸嬸說東西都很簡單，所以容易準備。清明節的東西本來不能大火炒，都以清燙為主，但一口吃下去，什麼都有，吃完一個，肚子已經半飽，我問妹妹吃了幾個，她洩氣地說吃了兩個就吃不下了。我再來一個，這次提醒自己一定要包出漂亮長方形的潤餅，東西不要放太多，但等到要包起來時，發現又是一個方形包，潤餅皮根本無法觸及另外一面，至少它沒有破掉，我安慰自己，再咬了一口。

一路吃下去，有肉、有菜、有蝦、有蛋，有最喜歡脆脆的豆芽，混著花生粉的味道，在該吃的東西都吃了之後，來個糖粉甜甜的收尾，那種感覺好像當一個好孩子的獎賞。嬸嬸看我們吃得開心，問要不要打包幾個回去，我說不用了。潤餅一定要現場吃，一定要在這裡吃，一定要這樣包得亂七八糟，吃得滿嘴，掉得滿地吃。這怎麼打包？

大家開始泡咖啡，吃甜點，我問妹妹要不要回老家看一下，二叔說他開車載我們去，雖然幾步路而已，但太陽非常大。叔叔把車子停在老家的後面院子，鄰居走出來，叔叔打了招呼，說是我們的遠親。老房子沒有上鎖，一推就進到了客廳，供桌上擺著花和水果。牆壁上掛著阿公阿嬤的照片。

我們拿起手機個別拍起回憶來，牆壁仍然是七十五年前竹子和混凝土蓋的，竹子就露在外面，後來的拉電線的盒子直接打進竹子裏。叔叔說以前阿公幫人家「牽電線」，常常徒手用工具把竹子打洞，然後拉電線。抬頭看客廳的主樑，還畫有太極。大門上的藍漆，已經剝落到幾乎看不到任何藍色的痕跡。

房間現在都儲放原料，當倉庫用。我們來到廚房，都停下腳步。牆壁上竟然掛了幾個相框，裡面大都是我和妹妹以前在美國讀書時的照片，裡面還有一張二叔大學畢業的學士照。「幫我照起來。」二叔說。我們不只照二叔的照片，還把那些照片全部翻拍。地上堆了很多東西，靠不到牆壁，也搆不著相框，我們就站著。我想阿嬤是這樣想念我們的嗎？把孫子的相片掛在牆上，想念抬頭看就有了。

以前廚房有一個很大的灶，媽媽說嫁過來時，還得學著生火。後來，就換成瓦斯，後來廚房完全沒有廚房的樣子了。什麼都沒有，只有牆上發黃的照片。我們怎麼照，也照不完。我們怎麼想要保留，也沒有辦法。要帶也帶不走，但，要帶走什麼呢？

我們回到工廠，大家問妹妹何時回美國，我們何時回臺北，下次何時再回來。是不是每次回來都是為了下次再回來？是不是一定要回來，才有辦法再回去，為著下一次的再回來？車子駛離工廠，我們趕火車去。再開回省道，再看到路標「安定」，似乎在告訴著我們，安定會安然定在，我們放膽去高飛。我牽起妹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