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老師的山居筆記

和爸爸走在小巷裡，他在前面找路，我跟在後面打量這陌生的地方。台南已不復記憶，曾經，我可以說是台南人，但現在你問我路，我搖搖頭，笑問客從何處來，因我也是客了。爸爸來回走過幾個巷弄，早上的太陽已經大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我手擋著額頭，躲到屋簷下。四周的房子都不高，兩層樓左右，走離了大馬路，漸漸聽不到市囂，另外一側是空地，零零散散種有一些蔬菜，矮籬笆上纏著絲瓜，開著小黃花。忽地聽到爸爸的吆喝：『找到了！這裡。你快來。』

我快步走過去，爸爸在紅門前按門鈴，『不曉得蘇伯伯聽得到門鈴？』我們站在門口好一會兒，鄰居跑出來看是誰在叨擾這寧靜的禮拜天早晨，看我們不像是壞人，說：『蘇先生知道你們要來嗎？』爸爸說是朋友要來看他。

這時一輛摩托車開來停在面前，是伯伯的兒子，聽到我們的聲音，要來幫忙開門，他領我們入內往裡面說：『爸爸，王叔叔來看你了。來，請坐。』走進和室書房，看到了伯伯，坐在榻榻米上，到處是書，牆上掛滿了畫和書法。我們在他的對面坐下，他開心地說：『你們來了。』

蘇伯伯是爸爸以前當小學老師時的同事，他們一起在台南市的灣裡國小服務，灣裡靠海，聽說很漂亮。一次灣裡廟會，爸爸帶著他的小妹妹一起去參加，而蘇伯伯以前教過的學生也都來了，廟會非常熱鬧，大家在四合院前大肆慶祝，辦桌席大菜宴客。宴會後，大家都到海邊散步，爸爸牽著小妹妹，和一個女孩談得蠻愉快的，女孩把鞋子脫了下來，走在沙灘上，他們一直散步到小妹妹抱怨腳痛了，才道再見。後來，爸爸寫信給那個女孩子，才知她也快當老師了。他們開始通起信，而灣裡廟會成了他們最初的回憶。那個女孩就是媽媽。

而當他們有了我和妹妹，我們也與伯伯的孩子們成了朋友，蘇姐姐也彈鋼琴，也教鋼琴，在客廳就擺了一台鋼琴。伯伯早退休了，當老師時，出了很多本散文集，也是工具書的作者。爸爸拿出我的書送他，他接過去，微笑對我說謝謝。他翻了翻說：『你前幾本我有看哦，寫得不錯呢。賣得怎麼樣？』我大概和他報告了一下，第一本賣了十刷，第二本五刷，他張大了眼說很棒。我聽了有些吃驚，伯伯完全沒有長輩的架子，只一徑地稱許，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他說我寫的東西不一樣，學生，家長和老師們都可以由不同的角度來讀，他接著談起以前出書的歷史，工具書的市場很大，當時他出書，是以百刷計算，每個學期根據教材來編寫，都出不完。但他的興趣是寫散文，伯伯要我到角落的箱子找書，他以前寫的故事集，『你拿幾本去看。』我謝謝他。

書拿在手上，幾本書的重量不算輕，一個作者的心血比起這些重量算什麼呢？爸爸與他敘舊，我安靜地聽他們說話，談的話題不外是養生，爸爸問他腳最近還好嗎？還可以像以前到外面走走嗎？我才注意到伯伯一直都是坐臥在榻榻米上，也看到了走廊放置一台輪椅。

伯伯說他的肌肉萎縮症幾年前開始發作了，但他盡量找機會運動，後來病發比較嚴重，前些日子又跌倒，更不大能走路，就坐輪椅。『我很喜歡早上一個人坐輪椅，推到附近的菜園走走，再過去有樹林，這裡車子不多，不會太危險。只是最近身體比較不好，沒有太大的力氣這樣做，我想等休息一陣子後恢復元氣，希望可以再去外面走走。現在，沒有辦法一個人坐輪椅出去，要靠別人的幫忙，實在是很不習慣啊。』爸爸告訴我，伯伯在菜園還有種菜呢，他說現在菜可能都枯了吧。

他問我們待會兒要去哪裡，我們說要去做禮拜，他說女兒一早也去了教會司琴。我想說些什麼鼓勵伯伯，想到聖經上的話，『日子如何，力量就如何。』告訴伯伯，也為他加油。他笑了笑，想了一下說：『從病發到現在，我很努力做運動和氣功，但這個疾病就是這樣，只求不會惡化得太快，與它和平共存。我也禱告求平安。你知道我信主這麼多年，學到了什麼？』我們搖頭，他說：『順從。我學到了順從神，順從命運，不要想怎麼去反抗它，都已經發生了，所以我順從，而求每一天過得好。』

我聽了，眼眶熱熱的，我懂什麼呢？別人的病痛及辛苦我什麼都不了解，三言兩語的安慰，說得不確切比說了還糟。我點點頭。爸爸說我們得走了，禮拜快要開始了。伯伯向前坐直了，謝謝我們來看他，『獅子，繼續努力哦。』我謝謝他的鼓勵，爸爸要他多保重，下次回來再來看他。他說好，不送了。

我們走出來，幫他把門帶上。大太陽下的菜園看過去，我瞇起眼，想像灣裡的海邊，一望無際。到大馬路上叫了計程車，趕到教會剛好要開始，拿起詩歌加入大家唱了起來：

每一天，所度過每一時刻，我獲得力量勝過試煉；
我信靠，我天父智慧計劃，無理由再憂慮並掛念。
祂心仁慈遠超過一切度量，逐日賜我祂手所量定；
憂或喜獨顯明祂的慈愛，勞苦中融主甘甜。

阿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