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打電話來說小孩好不容易去參加夏令營,有個空檔,她要搭火車上來看我。我笑說怎麼說『好不容易』,好像巴不得孩子不在身邊,她說當媽媽是7-11沒有休息的一天,現在天賜良機夏令營有兩天,她要好好把握。我們趕快約了隔天的中午,我問她想去哪裡,要不要去看展覽,她馬上說天氣太熱,哪裡也不需要去,就來看我,隨便吃什麼都好,『乾脆我買便當去好了。』她說,我大笑答:『太好了,那買鐵路便當。』

掛上電話,不禁想起有一年我在H市教書,一個禮拜有一天的課,C 也在那裡教書,我們便約好下了班在火車站見面。我下課後從學校走到火車站,等火車的同時,C會來與我碰面,她總是帶西點麵包和飲料給我當晚餐。我們在候車室聊天吃東西,陪我等車,等我的車到了,她再回家。在H市教書的那一年,現在想起來C 好像沒有一次沒有來陪我,而我也覺得理所當然。

因為C不是普通的朋友,我們八歲就認識了。小學二年級時,C 轉來我們班上,因為我們一樣高,便坐在一起,再看看名字,竟然非常相似,名字裡有個字還是同樣的,自此之後,我們給彼此的信件,開頭和署名是同一個字。時間用飛的,嘩嘩嘩地四十個年頭就這樣從指尖溜走了。倏地,站在我面前的是四十多歲容顏的C,我們互看彼此,她喜歡叫我的全名,好像小學生一樣,聽得我就笑了。而我就叫她一個字,也好像在叫我自己般。看著她,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變了。

我們在客廳坐下,面對面,她看出去的是台北遠方的山,而我看到是一張烙印在童年的臉,總是好奇的大眼睛,總是爽朗的笑聲。問起她的小孩,小襄,她說今年也十三歲了。我大吃一驚,什麼?這麼快?長得已經比我們高了,很愛畫畫的一個孩子,從小時候起,會拿筆後,沒有離開過畫紙。記得上次去看她,她的家裡到處都是小襄的畫,顏色鮮豔,筆觸大膽,再瞧瞧小襄,小小的個子,調皮活潑,問她一幅畫給阿姨好不好?她皺起眉頭,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我想這些畫真的都是她的生命,豈可分開?

去年他們面臨了一個難題,小襄想上美術班,但不知道美術班的教法她會不會適應。小襄屬於創作型的孩子,她不喜歡太制式化的教法,幾經考慮,還是去讀了美術班。雖然畫畫課不盡都是她喜歡的主題,但小襄很珍惜可以畫畫的時間。反而是普通科目帶給了他們意外的壓力。小襄的理化不是很好,C 笑說這個像她,她也了解小襄盡力了,知道她的強項不在此,但是導師常約談,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告訴老師,再多的約談或補習也無法改善小襄的理化成績。

我了解。國中時理化不好,也去補習加強,但就是考不好。爸媽很能接受這個事實,常常鼓勵我,告訴我只要我盡力了就好。我想那時候的導師應該很頭痛,因為我們是A段班,分數一平均下來,被這些考不好的學生拉下不少。導師雖然沒有找爸爸媽媽約談,但從老師看我的神情,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C 說她也記得,所以不希望小襄會有這樣的經驗,她很希望導師可以了解小襄為何理化不好,希望導師可以多看看小襄的優點,而不是著重在她考不好的科目上。我想台灣的學生不管讀什麼班,壓力都是一樣大。

說起壓力,我問C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的音樂班,那時叫節奏樂隊班。四年級的時候,老師把我們編在一個班級,分配了樂器給每個同學,每天我們有一堂合奏課,大家練練樂器,上上樂理課,寒暑假回學校練習。同學常常聚在一起練習樂器,不會彈或吹的同學總有人會幫忙。因為音樂,所以同學之間有很特別的聯繫,因為練習,所以同學之間也有很好的默契,因為好玩,所以也不覺得有壓力。就這樣,我們參加比賽,還得了獎。有一次,我們遠征到台北的福星國小參加省賽。說著說著,我激動地搖著C說,福星國小,你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到台北來,就是來比賽呢!

C 無情地搖搖頭說她不記得福星國小,倒是記得練習節奏樂隊時有很大的壓力,而且那壓力還是來自我!我?真的?『怎麼會呢?』我吃驚地問。她笑說那時有一首曲子,最後有一小段鋼琴獨奏,老師要我多練習。記得那時只要有時間,我就乖乖地在教室練琴,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每次老師要我彈,她就會很緊張,替我緊張,每次上合奏課,她就壓力很大——為我壓力很大。

那首曲子是『玩具兵進行曲』,其實最後的那段獨奏,現在想起來真的也沒有什麼,就兩個八度的下行半音音階,如玩具兵排在一起,一個接一個倒下來,而我的音階就是那畫面的配音。小時候不夠穩,有時候彈得好,有時候彈得不好,我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壓力,因為我知道我很努力練習了,剩下的就看看那天我的表現(或運氣?),只是沒有想到C 卻為我那麼緊張。她說當時很多同學羨慕我會彈鋼琴,但因為這獨奏,看到我所受到的壓力,反而慶幸自己不會彈琴。

我哼起玩具兵的旋律,有著樂聲的童年似乎就是不一樣,不管何時回頭看,總是快樂無憂的,如玩具兵的十六分音符,跳躍得過每一天,即使要面臨獨奏的壓力,也不覺得困難。可能因為C一直為我禱告,可能知道彈不好就再來一次,沒有什麼大不了。

看看時間,C 得趕火車回去接小襄了。我陪她走到火車站,想起小時候我們放學後一起走田埂回家,那時八歲的我們,也是這樣一路有說有笑;幾十年後,她陪我在火車站吃麵包等火車;到了現在,我送她到火車站,謝謝她來看我,她皺眉頭說這有什麼好道謝的,突然有些感傷地問當我們六十歲的時候,她還會來這樣看我嗎?她想都沒想,答道:『當然啊。』在車站上,看她走進月台,對即將來臨的未來,安心地知道有些東西不會改變。走回家的路上,想著玩具兵的音樂,也想再試試那音階,若有機會再彈一次,我知道絕對不可能會失敗,因為童年的音樂與笑聲,永遠永遠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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