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很輕很輕的吻,閉上眼睛可能都還無法感覺得到。但,它從舞台上的鋼琴琴弦,很沉的,咚地一聲,很遠的出發了,穿越時空,緩緩地,飛越一切的不可能,飛越千百個音符,緩緩地降落在坐在舞台下最後一排觀眾席的我。這吻,輕到沒有重量,我摸上臉,閉上眼睛。兩個世紀了,但,它還是溫暖了我。你,仍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

你一直都是最萬眾矚目的王子,只要一出現,坐在那鋼琴前面,聽說很多名媛淑女聽了你的琴聲就昏倒了,沒有昏倒的女性觀眾把手套手帕往舞台上丟向你。你的爸爸剛開始教你彈鋼琴時,可能沒有想到除了琴譜外,還有這些東西會飛上鋼琴。彈琴對你而言,如呼吸般自然,也如呼吸般重要。說你發現了鋼琴,還不如說鋼琴發現了你,就等你來征服這世界。

你的手很大,八度對你完全沒有困難,所以你的作品裡少不了八度,有時候你就不管別人的死活,十幾頁的譜滿滿的八度,左右手一起來,不要怕。我倒是不怕,因為手根本沒有這麼大,通常一兩頁的八度就是我的極限了。所以,人生是不公平的,既然沒有這個條件,也就談不上挑戰它。

很多人,包括我在內,膚淺地認為你的作品就是喧嘩吵鬧,沒有內涵。如一個不知節制的人身上從頭到尾都穿著Versace般,本來流行的時尚,也因為太超過而流於俗氣。當然,這樣說是不公平的。因為你帶來的不是俗氣,而是你自己。也因為你,古典音樂就不再一樣,也因為你,Recital這個字被創造,而有了新的意義。

本來,演奏的音樂家上台都看譜的,但,背譜對你來說是如一塊小蛋糕般地簡單,你上台就不看譜了,一在台上,就是焦點了。你,就是音樂。這樣也就不難了解為何那些女性觀眾會昏倒:帥氣的臉孔,及肩的長髮,再加上超人的琴技,快速的八度音就成了師奶族無法抗拒的魔力。

但,當我聽到了你的B小調奏鳴曲時,我才悔恨地,幾乎希望可以在你面前懺悔。原來,看似絢麗的外表,不只都是八度,而是另外一個世界。有人說,它就是伊甸園。

悄悄的,黑暗裡有了一絲光線,有人說這是上帝的伊甸園,所以要悄聲地進來。你可能偷帶了一台鋼琴進來,所以更要輕手輕腳的。但一進來,大家就圍過來來,『是他!』『聽說他的琴聲可以震撼世界。』他們慫恿你彈一曲。你在鋼琴前坐下,彈了起來。這,不是榮耀你自己,而是神。

鋼琴不過88個琴鍵,而你,也不過是凡人,就兩隻手十隻手指頭,但卻帶來了春天的微風,夏天的燥熱,秋天的微醺,冬天的酷寒;那樂音不再只是鋼琴,而是弦樂、管樂、還有大合唱,我還聽到了管風琴響徹雲霄的低音。

在震耳欲聾的樂音裡,我聽到了懺悔之意,對過去;聽到了嚮往,對未來,還有那一直存在心裡的,最溫柔的,是誰?是瑪麗達固,還是卡洛林?你說,最終的最終啊,只有神可以安慰世人。愛情、音樂、名聲不過是過眼雲煙。所以,在晚年,你的稱謂不再是鋼琴王子,而是神的僕人。

嘆息,嘆息啊,因為過去的美好已經不再,虛空的虛空,或許你已擁有太多,而這一切終究會過去。最後,你以一個吻,非常輕的吻,封上你的樂聲。Pianississimo, 你寫著。為什麼從pianissimo(pp) 到pianississimo(ppp), 卻寫上漸強記號?你說,當萬籟俱寂,只有你,居高臨下時,最小聲的音樂,其實更有共鳴。

你不再說了。凡事都是虛空。闔上鋼琴,舞台燈暗了。空了。但,只有一個你。因為你,李斯特,鋼琴,不再只是鋼琴。


Krystian Zimerman 演奏李斯特 B 小調奏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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