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來上鋼琴課,一轉眼她已經上小學六年級了,我們剛彈完莫札特的K 310第一樂章,她彈得很好,我們把幾個困難的樂句拿出來分手練習。她特別喜歡快的曲子,越快越好,只要譜上有一長串小得不能再小的音符,她就眼睛發亮。上完課,她拿起蕭邦的譜玩起她最愛的遊戲,她會翻到一頁,問我這難不難,她什麼時候可以彈,我彈給她聽,有時候一首曲子才彈幾個小節,就被她否決了,『這不好聽。』我說這是蕭邦,怎麼可以這麼不敬,她已經翻到下一首,說:『那這個呢,看起來好複雜。』我一看,是蕭邦的第一號敘事曲,我笑笑說我彈過這首曲子,她翻了翻,琴譜上密密麻麻的音符,說:『來,老師,你彈。』

我看看琴譜,好久沒有彈這敘事曲了,我伸展一下手指,知道一旦開始彈奏這曲子,就是一條不歸路。我開始了第一個音,低沉的Do,手指沉浸到琴鍵很深很深的地方之下,我的手指慢慢啟航。我回到了1992年。

那時我讀研究所,鋼琴教授是一位白髮蒼蒼的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唐老師。她是茱莉亞音樂學院畢業的鋼琴家,對學生非常慈祥,很有耐心,往往我們一堂鋼琴課上下來,我已經筋疲力盡了,老師還是精神奕奕,上完課,才知剛才的課不是一個小時,而是兩個半小時。老師都不喊累了,學生更是不能說累的。當我們開始要決定畢業演奏會的曲目時,老師給了我一些選擇,我問可以彈蕭邦敘事曲第一號嗎?老師面有難色,說她已經選好了曲子,而且她覺得那首曲子太大了。我說好,心裡卻另有打算。

學期剛好告一個段落放寒假,我把敘事曲找出來,想趁寒假把它練起來了,那老師就不會說曲子太大了,這是我的計劃。寒假開始,我就每天練,白天練習,下午練習,晚上練習,一個禮拜過去了,我已經會全部了,雖然速度上還有待加強。接下來我開始背譜,每天背一些,長達三個禮拜的寒假結束,我也把敘事曲練起來,也背好了。

彈鋼琴的人最喜歡的大哉問是,蕭邦的敘事曲最喜歡哪一首。蕭邦寫了四首敘事曲,敘述曲,Ballade(發音:巴剌得)取自文學“故事”的用語,來套在音樂曲式上,指敘述一個故事。蕭邦的敘事曲各具特色,每一首曲子都是大曲子,長達十二、十五分鐘,它們像史詩,像小說,聽敘事曲的演奏,就同聽詩人朗誦詩歌,它不是背景音樂,你得全心全意地去聽,去感受,因為它灌注你耳朵時,直接到了你的靈魂,激起了你對生命的最基本的渴望。

我會這麼喜歡這首敘事曲是因為當我還是大學生時,我在琴房練習的時候,有一位研究所的學姐在練這首曲子,每次我在琴房,就可以聽到她在練習,她練得很仔細,一個小節一個聲部,有時就一頁,慢工出細活地練習。練習是很枯燥的,但我每天聽她反覆地練習,也聽出她的進步,有時候她整首曲子從頭彈起,我會趕快躲到她的隔壁琴房聆聽。

敘事曲,以一個低沉的Do 音開始,那個Do說盡了一切,好似所有的答案就在裡面,它是一個開始,也是最終的歸屬。像一個嘆息,它問你,你要去哪裡,你知道你是誰?一陣沉默之後,旅程開始。左手的低音咚咚,咚咚,咚咚,敲在你心底。走了一段辛苦的路,經歷了很多的苦楚,你不禁悲從中來,哭了起來。

如天上來的安慰,山迴路轉後,柳暗花明又一村,陰霾已過,久違的陽光透過雲層照下來。音樂也從小調轉為大調,這個大調的出現,好像媽媽的懷抱,好像避風港,你可以在這個安全港灣裡盡情哭泣,不會遭受到任何的欺壓。你重新充電,得到了更多的愛和力量,你又可以出去面對該面對的。

你走出避風港,迎來的是更險惡的風暴,你向前走再向前走,走不下去時,想到山谷的陽光,你繼續了下去。在戰鬥時你想到你擁有的愛和一切是這麼的多,再苦再艱難,你也可以做到的。愛不會消失,愛會保護你,你盡情去闖天下。

咚咚,咚咚,你知道答案了嗎?咚咚,咚咚。你想你知道了。

許久沒有彈這首曲子,彈的時候,音符傳到我手指,傳到我心裡的力量讓我悸動,我已經忘了它對我意義有多大。那個寒假完,去上鋼琴課時我告訴老師我沒有練習她給我的曲子,而練了蕭邦的敘事曲,老師臉一沉,我馬上說,我已經背起來了,接著我坐下,從頭開始彈起。十二分鐘後,我彈畢,我不敢看老師,也不敢說話。老師輕輕地咳嗽了一下,說:『好,你可以彈。』我們都笑了。

我一面彈,一面覺得我眼睛發熱,原來,它已經是我的一部分,我曾經擁有這首曲子,雖然我的手指有些跟不上,全身的血液似乎全部都流到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指一直彈一直彈,我眨眨眼,不讓模糊的視線阻礙我。莎拉在一旁翻譜,也聽得出神,她一面翻譜,一面開心地說:『繼續,繼續,老師,繼續彈。』彈到了大調的再現,我覺得我整個人都要飛上天了,天使小號齊鳴,響徹雲霄。

彈畢,莎拉興奮地拍手,她把我的手拉過去放在她手上,問:『老師,你看我多久以後可以彈?』我笑說,不久的以後。她高興地拍拍手說:『我們都要繼續哦。』是的,我們都要繼續。繼續彈琴,繼續下去。永遠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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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ones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